在心理諮商的旅途後

我曾以為自己的心可以是鐵打的,卻在一路顛簸後,發現了被接納的渴望

風 カゼ
一個人的時間軸
Jun 2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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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心理師的畫,感謝他願意接納所有的我

「在小房間的一次次傾訴中,我無法招架他那充滿了同理、為我感到難過的眼神。從他的每個神情裡,第一次感覺到有人可以完整地接住正在墜落的我——縱使我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會摔傷。」

城中校區的諮商室中,我與心理師第一次見面,對他的印象是西裝筆挺的年輕人,臉上似乎掛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牌子,坐在另一位看起來已經頗有資歷的心理師旁,顯得青澀。

我不知道是否只有我如此,在面對諮商的流程之前,早已主觀認定自己的問題是出在哪個地方。曾有兩回,在交大的諮商室中,我幾乎可以說是主導了整個心理諮商的談話內容,讓我以為心理諮商真的就只是每週花個一個小時到小房間與心理師聊天而已。

「我覺得所有的問題都從一個根源產生。」這是一開始我被誤導的想法,也是在初談時對心理師說的話。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問題的根源,我只是在一個沒有魚的水坑裡,不斷地等待釣竿的動靜。

「你的感受是怎麼樣的,可以描述一下嗎?」這句話是我每次在講述完一件事情後,心理師最常問我的問題。

對一個受過傷、且深怕再度受傷的人而言,感受自己的情緒是件危險的事情;我相信,比起感情用事,更重要的是解決問題,但往往在成為了對方的出氣筒後,將所有的難受往心裡吞——永遠都是我在付出,永遠都是我在受傷。

好生氣,好氣我忽略了自己的所有難受、好氣我從來沒有為了自己在感情上任性過任何一次、好氣我一直都只有顧及他人而不是自己的一切。潰堤的淚水是這份自責,也是我終於能夠放心地生氣的證明。

啊……問題原來不是我的價值觀怎麼樣、也不是我的個性如何,原來是我不懂得為自己辯解啊。

從國一下被輔導老師指責的那個下午、被父母質問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就把內心鎖上了。害怕自己對他人生氣、覺得難過的情緒是種懦弱,為了變得更堅強、不再受傷,我不能哭、我不能覺得難受,我要活得像是機器人一樣,對任何事情麻木不仁,就不會被傷害了。對吧?

於是我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樂觀、開朗、外向又多話的樣子。每一個人格特質都是我希望自己可以變成的樣子,一半是幫助我偽裝的鎧甲、一半是順著這句鎧甲生長的個性。是啊,大家認為我粗神經、粗枝大葉又過度樂觀,是我期待的、可以交到很多朋友的性格。但這些都只是為了保護內心那個已經傷痕累累的孩子,為了讓他可以放心地在安全的空間裡仰望星空、擁抱孤獨,我為他築起了這座城堡,一個只有他活著的地方。

我躲了起來,等待著被人發現的那天;躲著、躲著,10年過去了,我還是一個人。

「你的感受是什麼?」這句話不斷地敲響城堡的大門。

「我覺得很生氣。」走出那座城堡的一天,在想不到的時候來臨。

我根本不是樂觀的人。在做決策之前,我都會先做好最壞的打算,因為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帆風順這種事情。在應該要安心成長的國中三年走過被好朋友背叛、被全班包括老師霸凌公幹、完全不受雙親支持的時光。我根本不相信一群人類聚在一起會有什麼好事發生,所以我不跟人深交、不跟人談論心事,不表現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只要顯現脆弱的那面,就會被人攻擊。

我也一點都不粗線條。談話時,每個人的語氣、表情、頓點,都意味著一次情緒的轉換、起伏;到底他講這句話時,對我的想法是什麼?是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讓對方感到不開心了?他是不是覺得我很煩、開始不爽了?顧慮那麼多真的很累,所以我聊天都只會點到為止,跟每個人都當淡如水的君子交,要是真的被討厭了,大不了就捨棄掉這段關係就好了。

「姐姐有個同學A,國小的時候被公幹,到國中改變了以後就交到很多好朋友;另一個同學B國小到國中都被公幹,這個同學B就是沒有改變、所以他還是被大家討厭。」國小被好朋友背叛時,媽媽的話像是魔咒一樣跟著我,告訴我被排擠霸凌是我自己的問題,讓我到了大學畢業時,在發生問題的當下都還是先檢討自己。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是我爸媽的口頭禪,也是我這輩子最最討厭的一句話。

只要在被拋棄之前拋棄全世界,我就不會被拋棄了。這是國中的孩子腦袋裡的想法、是國中的我得到的最佳解。

但我無法克制自己對他人友好。究竟是天性如此還是我希望如此,我會預設每個人都是友善的、沒有任何欺瞞、心機的跟我相處。於是在一次次出了問題之後,不相關的第三者跑出來質疑是我的問題時,都還是會再次檢討自己——縱使到最後當事人們跳出來向我說是對方的問題,我也難以擺脫自我檢討的輪迴。

「我覺得,檢討自己一次就夠了,如果沒有覺得自己有問題,那就不要覺得自己有問題。」這是在大四時、向三五好友揭露國中那段過去時,其中一個人社系的同學說的話。

於我而言,人際關係永遠是未解之謎,而我就這麼地度過了高中和大學。但說來也奇怪,當我一直以爲人際關係喬不攏是我的問題時,隨著年紀增長,身邊的朋友卻愈來愈多。

「你實在是太特別了,這樣的特別不是壞事,但卻容易引人側目。」大一剛入學時,有個學長在認識我不久後,跟我這麼說。「可是真的跟你相處下來,會發現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我想跟你說,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這個人。」來自不只一個朋友,在講到對我的真實想法時,得到的答案——不論是來自口頭上的、抑或是書信上的。

原來我真的是討喜的存在。於是我媽給我的人際關係的緊箍咒,在大學畢業後消失了。

「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變得更好。」這是掉入PUA陷阱的一句關鍵的說詞。

「你不覺得你很雙標嗎?都只要求我,卻不要求自己。」好幾次,我對前男友說出了這句話,但我還是盡力地成為他覺得好的樣子。

「邏輯清晰」是心理師給我的稱讚之一,他聽了分手前的各種荒謬事蹟和我的分析,給予了這個評價。既然邏輯清晰,為何會掉入那種煤氣燈操控的陷阱?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害怕被討厭、想盡全力地表現出「最好的」自己的結果。太過貼心,結果卻成了情緒勒索的最佳對象。

不想跟對方吵架、不想讓對方難過,於是被無數次地侵犯心理界線後,成了最卑微的存在。

「憑什麼都在要求我,然後他可以用各種理由帶過他自己的缺點。」回想起來那副嘴臉真的令人厭惡。

「說什麼我不改變讓他很難過,明明交往前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那你跟我交往個屁。」這種雙標PUA仔可以吃屎下地獄了。

我在這之前缺乏的,是為自己生氣的能力;因為太害怕對人生氣,反而讓自己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委屈。而在為心理師開啟了城堡的大門後,我開始慢慢意識到:我可以生氣,而且我應該要生氣。

當初分手的決定做得很果斷,我滿目瘡痍地斷絕了雙方往來的途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我可以做的最狠的事情——不做任何的留戀,讓這個廢物繼續當個感情上的廢物。

我的諮商旅程就是從分手後開始的。10年來第一次,我卸下了鎧甲,讓內心的孩子站了出來。

我知道我在怕什麼。我害怕自己的說詞被任何人擅自地質疑、評價,因為人類總是傲慢的,總覺得靠著自己的經驗可以給他人建議、評斷他人的所作所為。在諮商室中,眼前的這個人不會任意地評價我的對錯;不帶任何的主觀、全心全意地為我著想——這是那雙眼睛告訴我的訊息。

在小房間的一次次傾訴中,我無法招架他那充滿了同理、為我感到難過的眼神。從他的每個神情裡,第一次感覺到有人可以完整地接住正在墜落的我 — — 縱使我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會摔傷。

於是我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傾倒了出來,每吐出一件事情、都像被侵蝕一樣地難受;為了被接住的那一刻,這樣的痛苦是值得的。那段日子裡,每週的這一個小時是支撐我的樑柱;因為這根樑,我才有動力繼續往前走。

過去經歷過一段沒有淚的時光,而不知道是否為一種反彈,從高二的某一天開始,我變得非常愛哭。從此每當情緒湧上心頭,我便會淚流不止;常常在哭完了以後,回想不起到底為什麼而哭。或許是身體為了保護自己而隱藏了壓力;而每每哭完、力竭後,仍會起身前行,把堅強的形象維繫得妥貼。

「我覺得,自己需要一個感情置物櫃,只要安置好了感情以後,我就可以放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是我的感情置物櫃理論,對一個已經五年沒有空窗期的我而言,是個完美的論點。

但漸漸地,我在諮商的過程中,一步步走出了那個桎梏,開始活得像了自己。是因為每週都有好好地被心理師接住吧?或許是因為這個Backup,讓我能夠將焦慮留在小房間內的沙發上,無所畏懼地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難題。

「就像清瘡的過程一樣,每次清理時雖然都會感到疼痛,但慢慢地這個感覺會愈來越薄弱。」聲淚俱下、憤恨不平、魂牽夢縈,強烈的感覺在每次的諮商撞擊著千瘡百孔的我;但一回又一回地哭訴後,前男友在我的心中已經剩下名字和模糊的樣貌,還有他做過的、可以當作茶餘飯後話題的、如山高的垃圾事蹟。

「現在的我對陌生的異性都會感到害怕,我怕他們都有可能是跟他一樣的人渣。」這段一年半的關係,帶來整整三個月的,不敢接觸陌生男性的後遺症「我可以接近他們,但他們不能主動接近我。」仔細想想,其實從以前開始就對太過主動的男性感到無比抗拒。

學期末時,我恢復成了原來的樣貌,自信、朝氣、在各個團體中遊走的存在。隨著狀態穩定,我開始思索著是否會迎來這段諮商關係的終結——不想就這麼結束,這是對幫助我振作起來的橋樑的留戀,也是對可能從此與心理師分道揚鑣的懼怕。

「你是我來臺大後負責的第一個學生。」我不一定記得他說過的每句話,但這個特殊的身份讓我感到有點榮幸。

完全中立的樹洞,可以放心說出一切的對象——這是心理師在我心中的定位;在直角排列的沙發之間、最舒適的距離—— 放心而安定。如果今天結案了,何時才可以遇見下一個能夠完全接住我的存在呢?是個未解之謎,畢竟對每個人多少都有不能夠道出的秘密。

「重要的是,在一段關係裡,你的需求到底是什麼?」距離上次面談時隔半年,我更新了無性戀的性向後,心理師提示我如何面對將來的感情問題。

這半年裡,舊有的問題一個個解決,而新的問題也隨後出現。在將自己的感受與需求放到第一順位後,生活過得更加地輕鬆、自由;前男友的垃圾事蹟也成了時不時被我拿出談論的話題,雖然不爽,但已經不會痛了。

「你信裡說的結案是什麼意思呢?」是個終須面對的一個話題。

「過去我在這裡拿出來討論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我不用依靠諮商也可以過得很好。」就面對吧,沒在怕的。況且我說的也是事實,我這半年過得忙碌而美好。

類似的問題可能會不斷地發生,我總相信靠著自己的能力、周圍朋友的幫助,所有的難題必可迎刃而解。諮商是一座橋,聯繫著問題與解答的選項,但終歸得靠著自己走到下一個目的地。

「跟你合作是個愉快的過程。」心理師不只一次這樣對我說,諮商不是單方面的傾訴或推動,而是雙方合作的過程。透過不斷地討論、探究,幫助當事人看見更多的選項與可能性,於此同時心理師也可以有所成長。

內心滿盈的是感謝之情,若不是有心理師,我不會是今天這副模樣;雙腳踩穩後,我將邁步繼續朝下個目的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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