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東玉三郎特別公演《怪談 牡丹燈籠》
觀劇日期：2023年8月6日（日）
觀劇地點：南座
上演時間：14:00~16:25
來到日本第9年，這居然是我第一次在南座看戲！
這次觀賞的劇目是《怪談 牡丹燈籠》（かいだん ぼたんどうろう） ，由坂東玉三郎飾演阿峰（お峰）、片岡愛之助飾演伴藏（伴蔵）。兩人去年也在南座上演同為怪談的《東海道四谷怪談》，也是演一對夫妻。然而，在本次演出的節目手冊中收錄的對談和宣傳短片中，玉三郎都提到「《牡丹燈籠》雖然是一部怪談，但與其說是恐怖的怪談，這部劇像世話物（註1）那樣講述人情世故的面向更大一點。」我曾在前年九月於歌舞伎座看過玉三郎和片岡仁左衛門共同演出的《東海道四谷怪談》，不僅完全能夠理解和認同玉三郎的描述，在個人偏好上也喜歡《牡丹燈籠》勝過《東海道四谷怪談》很多。以下先簡單介紹《牡丹燈籠》這部作品以及故事大綱，再記錄我的觀劇感想。
作品&演出簡介：
《牡丹燈籠》是由活躍於幕末～明治期間的落語家・第一代三遊亭圓朝（さんゆうてい えんちょう，1839~1900）所寫的新作落語，改編自中國明朝的小說集《剪燈新話》。後來在1892年由第三代河竹新七（かわたけ しんしち，1842~1901）改編為歌舞伎上演，而這次演出的版本是當代劇作家・大西信行（おおにし のぶゆき，1929~2016）為文學座（註2）所寫的劇本《怪談 牡丹燈籠》。演員陣容當中除了玉三郎和愛之助外，還有近年頻繁和玉三郎合作演出的喜多村綠郎（註3）、河合雪之丞（註4），以及玉三郎的弟子坂東玉朗、坂東玉雪及坂東功一等。
故事大綱：
＜第一幕第一場 大川上的船＞（第一幕第一場 大川の船）
一艘前進中的船上載著名叫阿露（お露，（坂東玉朗飾）的少女、她的奶媽阿米（お米，上村吉彌飾）和名叫山本志丈（河合誠一郎飾）的醫生。阿露對一名剛認識的浪人：萩原新三郎一見鍾情，甚至因此生病。醫生答應阿露會把新三郎帶到她身邊。
＜第一幕第二場 萩原新三郎家＞（同 第二場 萩原新三郎の家）
盂蘭盆節這天，阿米和阿露從花道上的升降舞台（註5）出場，提著以牡丹和芍藥裝飾的燈籠來到新三郎家。原來阿露因為對新三郎思念成疾而病死，阿米也隨她自殺而死。新三郎（喜多村綠郎飾）看到兩人來訪時詫異地說他聽醫生說她們兩人已死，阿露則說她也聽醫生說新三郎已死，還說這是阿露的父親為了不讓兩人在一起而委託醫生說的謊。於是新三郎便帶著阿露進到房間。這時候醫生和負責照顧新三郎的伴藏（片岡愛之助飾）來訪，醫生看到鬼火被嚇跑；伴藏則是聽到新三郎和阿露說話的聲音後好奇往房內一看，卻看到新三郎抱著一具骨骸。
＜第一幕第三場 伴藏家＞（同 第三場 伴蔵の住居）
跟伴藏夫婦一起負責照顧新三郎的阿六（お六，中村歌女之丞飾）帶著酒來到伴藏家，但阿六離開後伴藏才回來，而且面露恐懼的神情。他的妻子阿峰（坂東玉三郎飾）因為昨天剛好看到新三郎在寺廟中誠心祈求的樣子，便問他新三郎的近況。伴藏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剛剛看到的事情，就先拿著阿六帶來的酒進到蚊帳內。不久後阿峰聽到伴藏跟一個女人談話的聲音，往蚊帳內一看卻只看到伴藏一個人在裡面。在阿峰的追問之下，伴藏告訴她剛剛談話的對象是阿米的幽靈，她因為新三郎在自家外牆上貼了寺廟求來的符而無法進入新三郎家，便前來要求伴藏幫忙把符取下、並偷走新三郎不離身的純金如來佛像。對於阿米幽靈提出的要求，伴藏夫婦十分煩惱，因為如果照做，付他們薪水的新三郎就會被幽靈害死、他們的生計會出問題；但不照做的話，他們自己的性命就會不保。後來阿峰提議伴藏跟幽靈們談條件，若她們願意以一百兩黃金當作謝禮，伴藏就幫她們的忙。阿米和阿露的幽靈隨著牡丹燈籠出現，並答應了伴藏提出的條件。
＜第一幕第四場 伴藏家＞（同 第四場 伴蔵の住居）
伴藏和阿峰成功偷換走新三郎的純金如來佛像，並帶回家埋在土裡。此時從天花板上掉下了大量的小判（註6），夫妻倆確認是真的之後數了數，剛好是和幽靈約定的一百兩。
＜第一幕第五場 萩原家後方＞（同 第五場 萩原家の裏手）
伴藏再次來到新三郎家，阿米和阿露的幽靈已經等在那裡。伴藏撕下貼在牆上的符之後，牡丹燈籠就飛進新三郎家中。
＜第一幕第六場 新三郎家＞（同 第六場 新三郎の家）
新三郎看到阿米和阿露進到家中，心想著既然她們在牆上貼著符的狀況下還能進來，就表示她們不是幽靈。然而，下一刻他卻被阿露的幽靈掐死了。
＜第二幕第一場 關口屋店內＞（第二幕第一場 関口屋の店）
一年後，伴藏和阿峰離開江戶，以幽靈給的一百兩為資本到野州（現在的埼玉縣）開了一間名叫關口屋的雜貨店，而且生意興隆。然而，事業成功的伴藏開始花錢無度，甚至和在笹屋陪客人喝酒的女子：阿國（お国、河合雪之丞飾）交好。這天，甫喪夫的阿六來找阿峰，阿峰接待她後一名叫久藏（久蔵、坂東功一飾）的馬伕前來，阿峰塞了酒和錢給他、向他套話得知阿國和伴藏的事。
＜第二幕第二場 笹屋二樓塌塌米用餐空間＞（同 第二場 笹屋二階座敷）
場景換到一間名叫笹屋的餐飲店。在此飲酒的伴藏對阿國說他想要和阿峰分開、帶著阿國遠走高飛；阿國卻說她要照顧生病的丈夫，不能答應。後來伴藏驚訝得知阿國曾經在是死去的阿露父親再娶的側室（註7）。
＜第二幕第三場 關口屋 深夜＞（同 第三場 関口屋 夜更け）
時間來到當天深夜。阿峰一邊縫衣服，一邊感嘆地對阿六傾訴懷念過去生活的心情：當時雖然貧苦，但她和伴藏感情很好、彼此之間沒有祕密，現在變成這樣，都不知道究竟什麼是幸福、什麼是不幸。此時阿國和其他陪酒女送伴藏回來，阿峰開始對伴藏酸言酸語。吵了一陣後，伴藏答應跟阿國分開，阿峰也原諒了他，並告訴他阿六來訪、自己打算收留她的事情。伴藏認為不該再跟過去認識的人有牽扯而反對此事，夫妻二人又吵了起來，伴藏甚至要把阿峰趕出家門，阿峰則要求他給她一百兩。提及過去，夫妻倆開始感嘆在幽靈事件之前雖然貧苦但夫妻和睦恩愛的生活，伴藏也真心向阿峰道歉，兩人哭成一團再次和好。然而此時，從房內走出來的阿六卻突然像中了邪一般，用阿米的語氣說出當年伴藏把新三郎家的符撕下來的事情；接著連阿峰都開始不對勁．開始用阿露的語氣說著同一件事……原來阿六和阿峰被阿米和阿露的幽靈附身了？！伴藏既害怕又不知所措，當他回過神來，發現阿六和阿峰已被自己拿刀給刺死……。牡丹燈籠出現，伴藏崩潰地追出門，一邊大喊「阿峰，等等我！」一邊一路追著牡丹燈籠從花道上離開。
觀劇感想：
本劇的紀錄和感想，我想著重在寫演員表演和結尾的選擇這兩點。
首先是配角們的演員表演。特別讓我驚豔的是飾演阿米的上村吉彌，他扮演幽靈時的身體樣貌真的就是我們對幽靈的想像。飾演阿露的坂東玉朗女形扮相也很不錯、講台詞的方式也有師父玉三郎的味道。多次和玉三郎合作的河合雪之丞飾演的阿國也很到位，總體來說每位配角都有很不錯的表現。
再來是兩位主角：玉三郎和愛之助。
我只能說：兩個人都太棒了！
本劇的解說導聆（イヤホンガイド）提到，故事中愛之助飾演的伴藏是38歲、玉三郎飾演的阿峰是35歲。以當時的風俗習慣推測，他們應該是一對結婚很多年的夫妻。兩人的對話和相處都非常自然，幾乎沒有任何表演的痕跡（老實說愛之助還是有一點點，但玉三郎真的非常自然），由此真的可以看出兩位演員累積的表演經驗和實力。另外，伴藏和阿峰在於第一幕和第二幕中的差異也很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愛之助和玉三郎的深厚功力。兩人在第二幕當中的樣貌和氣質都和第一幕有很明顯的不同，除了服裝和化妝等造型上的改變以外，舉手投足及說話方式的調整也讓觀眾明顯感覺到這對夫妻在得到幽靈給的一百兩之後產生了多大的變化。
接下來我想要花一點篇幅來寫玉三郎塑造的阿峰。
這是一個很有喜感的角色。雖然玉三郎本身具有的氣質還是藏不住，但阿峰說話的方式以及跟伴藏的互動都很有趣。例如她在問伴藏新三郎發生什麼事的時候說的台詞「雖然會怕但還是想聽」完全展現大部分人都會有的好奇心（會怕又要去鬼屋、看恐怖片的那種心情？）、跟伴藏去偷黃金如來佛像時怕到躲起來的樣子（明明就是她提議伴藏跟幽靈談條件的）、還有看到阿國送伴藏回來後的酸言酸語（光是一句「不好意思喔」（すみません）就充滿戲！），以及對丈夫伴藏的一些撒嬌小動作，真的是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自然地在觀眾面前呈現出一個相當討喜的妻子。玉三郎的阿峰令我想起《美國雨永不濕我衣袖》（「ふるあめりかに袖はぬらさじ」）的阿園（お園），雖然這兩個角色的身分和背景都很不同，但玉三郎都賦予她們很強的生命力（以及喜感）。我認為像阿園及阿峰這種能夠充分展現一般人性面向的角色是玉三郎很擅長的，我個人也非常喜歡玉三郎對於這類角色的演繹方式。也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同樣都是怪談，我喜歡《怪談 牡丹燈籠》遠遠勝過《東海道四谷怪談》。
在本劇的節目單中收錄了玉三郎和愛之助的對談，在被問到「《牡丹燈籠》的有趣之處」這個問題時，愛之助回答「《牡丹燈籠》雖然是怪談，但並沒有那麼恐怖。這個故事是在說被欲望支配的人心比幽靈更可怕。」玉三郎也說「就像愛之助說的，最可怕的是人心。而能夠以喜劇方式描述這件事、並以怪談呈現，就是《牡丹燈籠》有趣的地方……它和《四谷怪談》和「真景累ヶ淵」（註8）是不同的怪談。」在去年於歌舞伎座上演的《美國雨永不濕我衣袖》（當時的觀劇紀錄連結）的相關採訪中，玉三郎也是這樣形容《美國雨永不濕我衣袖》：「讓人分不清是喜劇還是悲劇、一邊娛樂觀眾又一邊深度描寫人深層的內在心理。我一直以來都在尋找可以讓觀眾看了一邊笑一邊深刻感受人生的劇本，但這種劇本非常少。這個劇本真的是非常棒的近代名作。」我很幸運能看到玉三郎現場演出這兩齣以喜劇形式呈現人性的戲，也希望之後還有機會看到更多這樣的作品！
最後，我想特別稱讚愛之助在最後一幕的演技。
根據我在網路上查到的資料，《怪談 牡丹燈籠》至少有三種版本：
1. 伴藏殺死了阿峰，自己也被阿峰的幽靈殺死（註10）。
2. 伴藏在川邊殺死阿峰後抱著她的屍體悲傷地呼喊她的名字（註11）
3. 伴藏殺死阿峰後牡丹燈籠出現，伴藏崩潰地追著燈籠出門，一邊大喊「阿峰，等等我！」一邊一路追著牡丹燈籠從花道上離開（本次上演版本）。
關於劇本的選擇，玉三郎在節目手冊的訪談中有詳細說明：
Q：您在1989年第一次演出《怪談 牡丹燈籠》以來，這次是第四次演出。上一次您也身兼導演。
A：第一次演出時我一人分飾阿峰和阿露兩角，我的對手演員：片岡仁左衛門也一人分飾伴藏和新三郎兩角。在劇本方面，以前也有以歌舞伎方式上演的劇本，但其中對於家族內部抗爭和阿露的幽靈的描寫比重較大。在文學座第一次上演的大西信行老師寫的劇本中詳細描繪了峰和伴藏的人性面向，我非常喜歡、也一直想搬演這個版本。我跟仁左衛門商量後，他也說「這個版本好像比較好搬演」，自此以來我就都搬演大西老師的版本。然而，最後一幕在堤防上的殺人場面，無論如何都會令人聯想到歌舞伎的《色彩間苅豆》（註9）。如果是文學座演會還蠻有趣的，但如果是用歌舞伎演出，會有太強烈的《色彩間苅豆》的色彩。因此我認為讓伴藏被給他一百兩的牡丹燈籠帶走並自食惡果會比較好，就從上次開始改成這樣的結尾。雖然這是嘗試過多種結尾方式後找出的遷就之計，但試過之後覺得這樣的結尾意外地順暢、也能留下餘韻。
正如玉三郎在訪談中說的，這次演出的版本的結尾真的餘韻十足。愛之助飾演的伴藏最後崩潰地追著牡丹燈籠跑出家門、一邊大喊「阿峰，等等我！」一邊跑上花道、跌倒、再起身繼續追直到進入樂屋，這一整段短短幾分鐘的戲，我認為是全劇最精彩的一段戲。我明明是玉三郎的戲迷，卻願意把全劇最精彩的一段戲給愛之助的表演，因為這段戲他真的演得太好了！也許也因為我剛好幸運買到花道附近的座位，伴藏追著牡丹燈籠跑上花道，以及在花道上跌倒、崩潰吶喊的情緒張力和渲染力真的非常強大，感覺整個劇場都被他的情緒給包圍了。演出結束後，觀眾席燈亮起之後，我也是真的整個沉浸在這部劇的後座力當中出不來，過了好幾分鐘後才有辦法起身離開劇場。
第一次在南座看戲就是如此精彩的作品，真的覺得非常感恩。如果這個版本之後有出DVD我一定會買！也希望松竹盡早再安排《怪談牡丹燈籠》的歌舞伎電影上映，我一定會去看！
註釋
1. 世話物（せわもの）：描繪江戶時代市井小民生活樣貌的戲劇，對江戶時代的人而言是「現代劇」，有些劇目甚至是改編自當時的社會事件而成。
2. 文學座（文学座、bungakuza）：日本知名的劇團，1937年由岸田國士、久保田萬太郎、岩田豐雄等劇作家／小說家成立。
3. 第二代喜多村綠郎（二代目喜多村緑郎、たむら ろくろう）：1969年生，1988年以本名：神田和幸首次登上歌舞伎座演出，並於同年7月入第四代市川段四郎（いちかわ だんしろう）門下，改名2011年襲名成為第二代市川月乃助，並於2016年加入劇團新派，襲名為第二代喜多村綠郎。
4. 河合雪之丞（かわい ゆきのじょう）：1970年生，1988年入第三代市川猿之助（いちかわ えんおう）門下，改名市川春猿。2017年加入劇團新派，改名為河合雪之丞。
5. 歌舞伎演出中，從花道上的升降舞台（すっぽん）登場的多為亡靈或妖怪、動物的妖精或會使用妖術的角色。
6. 小判（こばん）：江戶時期的金幣
7. 阿國是阿露父親再娶的側室這一點是從本劇的解說導聆（イヤホンガイド）中得知。節目單只寫到阿國曾經在阿露家工作過。
8. 「真景累ヶ淵（しんけいかさねがふち）」：和《牡丹燈籠》一樣是三遊亭圓朝的落語作品。
9. 《色彩間苅豆》：「色彩間苅豆」（いろもようちょっとかりまめ），通稱「かさね」，經典歌舞伎舞踊作品。結尾是女主角被男主角殺死，並成為幽靈不斷糾纏他。提供網路上找到的中文簡介供大家參考：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7595584/
10. 《歌舞伎の101演目解剖図鑑》一書中記載的結尾。
11. 這個結尾是一位網友寫的文章中紀錄的（下方Reference 3），根據網友文章中記載，這是歌舞伎電影（シネマ歌舞伎）收錄的、2007年在歌舞伎座上演的玉三郎和仁左衛門版本。可惜我還沒有機會看到這個版本，但在歌舞伎電影《怪談牡丹燈籠》的預告（https://youtu.be/jNDEcCO6T1U?si=CmHeAVUV2H1Y2bb2）中的確有出現堤防上伴藏要殺害阿峰的畫面，因此這筆資料應該是可信的，暫且先寫入文章內，將來若有親眼看到這個版本會再更新。
Reference:
1. 南座 宣伝部編。2023。《坂東玉三郎特別公演 片岡愛之助出演》。京都：松竹株式会社 南座。
2. Web eclat。2022。【歌舞伎俳優・坂東玉三郎 特別インタビュー】『ふるあめりかに袖はぬらさじ』を何度も演じる理由とは。https://eclat.hpplus.jp/article/87407/01/。
3. いいずみ。2023。南座『怪談牡丹灯籠』感想&結末の比較。https://note.com/tomatocheaper/n/n960842402bd0
4. 辻 和子（2020）。歌舞伎の101演目解剖図鑑。東京：株式会社エクスナレッ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