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2EP5︱與媽媽相處的最後半年:那些痛苦的、掙扎的,還有說不出口的愛

LiyaChen
一手故事
Published in
May 18, 2023
Photo by Anton Luzhkovsky on Unsplash

你經歷過親人生病的時候嗎?當親人經歷重病需要長期照護時,作為一名子女又會經歷哪些情況。

今天跟我們分享故事的是 Karen,去年八月底,她的媽媽被診斷出患有白血病,接著就開始住院,在將近半年的住院期間,Karen 每天都是 24 小時都在病房裡陪病。但陪病過程中,一方面 Karen 開始感受到日漸沈重的照護壓力,另一方面她也重新思考自己與母親的關係。

以下是 Karen 第一人稱口述故事(本文內容經過整理,非 podcast 內容直翻文字)

大家好,我叫 Karen,我今年 48 歲 ,我們家就只有我一個小孩。我媽媽今年 75 歲,她在去年 8 月底的時候,被醫生診斷出有白血病。這件事情對我有非常大的影響,包括工作、生活、生理或心理上,應該是我這輩子最重大的一個事件。

自從去年八月底被診斷初白血病之後,Karen 的媽媽開始住院,一住就是兩個月,後來病情稍微好轉有短暫出院,但因為白血球異常,又開始住院,第二次狀況比第一次差,欉去年十一月底住到今年二月,這段期間,Karen 是唯一的陪病家人。至於他的爸爸,在她小時候就離開這個家,長年沒跟他們母女生活,所以媽媽生病之間, Karen 是每天 24 小時在醫院照顧媽媽。

那時候醫生說有白血病的時候,其實我沒有很意外,我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因為前年媽媽在台大被診斷出是骨髓纖維化之後,我有查資料,知道骨髓纖維化會演變成哪些癌症、血癌這些,所以那時候醫生講的時候,我沒有太大的反應,就是在我的預期內。

但我我沒想到的是,媽媽住院的時間要這麼長,那時候醫生說要住院的時候,我沒想太多,想說反正是癌症,不可能根治,主要是延緩病情惡化,化療頂多是一、兩個禮拜,可是我真的沒想到說,媽媽的療程要這麼久。

大概是住院三天之後,醫生才說第一個療程需要一個月,那時候我就有點崩潰,一個月,好吧那就撐吧,撐到一個月之後,化療完就要等媽媽的血球恢復正常,我想說,血球恢復正常,那頂多再撐一個禮拜就好,沒想到她花了又多一個月的時間,才可以出院,我覺得這是我之前沒有料到的事情。

我記得我姑姑那時候有說一句話,她就說以前的我不食人間煙火,現在的我終於回到人間。我覺得她這樣講的意思應該是說,其實我以前的生活是很單純,就是很平順,家裡沒有什麼重大的變化,不論是經濟上,或者是我個人生活上,我爸媽都沒有給我任何的壓力,我也不需要去照顧任何人,加上我未婚,所以也沒有自己家庭負擔,我唯一重視的事情就是工作,我唯一有壓力,需要費心的事情就是工作,除了工作之外,我好像就沒有什麼事情要擔心。

其實姑姑跟我講的時候,我聽了有一點點不舒服,我不覺得以前的我是不食人間煙火,但是我後來可以理解她的意思。

過去那半年,第一個我的工作被嚴重影響,我幾乎一天 24 小時都是待在醫院裡面,除了幫我媽買吃的之外,就在小小的病房裡面,跟著我媽,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因為去年那時候,剛好疫情也滿嚴重的,所以醫院管制很嚴格。

對我來講,有一點痛苦的原因是,因為以前的我,跟我媽是沒有這麼親密生活過,我覺得大學畢業後開始工作,我在家的時間非常少,我跟我媽親密相處的時間非常地少,我可能早上九點出去工作,晚上大概九點、十點,甚至十一、二點才回家。有時候家裡好像變成旅館一樣,就是回家睡個覺,第二天又出門了。

以前就是不太懂得怎麼跟我媽媽聊天, 因為我覺得我們的想法、觀念還有生活作息,很多都完全是不一樣,我不知道怎麼聊起來,我很不懂得跟長輩互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

後來即便在醫院陪病的時候,我跟我媽聊天的時間也非常少,大部分都很安靜、很沉默。我覺得隔壁房應該覺得很奇怪,就覺得這對母女是怎樣。

除了我媽會講說,我要上洗手間,我現在想要吃什麼東西,或者是說我現在很冷、我現在很熱,就是這種基本的,她有什麼需求會跟我講,但除了這些話之外,我們就沒有在聊天。我可能就在旁邊工作,用筆電工作然後她可能就是發呆或是睡覺,就非常安靜。

這半年是 Karen 第一次跟媽媽這麼密切相處,但因為兩人過去很少情感上的交流,卻因為陪病,突然變成24小都必須相處在一起,這讓 Karen 不太習慣,另一方面,在 Karen 陪病的過程,她才發現這件事完全不像她原本想的那麼簡單。

我覺得住院這件事情是非常有壓力,病人很有壓力,陪病的人也很有壓力。因為我媽的狀況,她凌晨大概 5 點半到 6 點之間,要先吃一次藥,每兩天的清晨 5 點或 6 點要抽一次血,接著就是 8 點到 9 點之間,會開始量血壓、吃藥,11 點會再量一次血壓、體溫。之後大概都是每兩個小時會量一次血壓、體溫,如果發燒的話,又會有一個固定SOP,就要開始抽血,照X光,吃退燒藥,就是一連串的流程。

我媽媽本來就是一個容易焦慮的人,因為有這些固定的流程,我媽媽也會很緊張,比如說,如果她有一天沒有大便,像我們就覺得一天沒大便應該還好,我媽就會很緊張地說,怎麼辦,萬一等一下護理師來問,我沒有大便會怎麼辦,搞到最後我也很緊張。那個感覺很像是,你在做監牢的感覺,每兩個小時就有人來跟你測量你的身體的真相。

我覺得一開始我想得太簡單了,第一次住院的時候,她的行動是很OK的,我覺得我應該不用花太多時間照顧她,只要預防她跌倒就可以,因為她是可以自理,我只要在旁邊扶著她這樣而已,可是後來發現根本就不是這樣,我媽媽上洗手間的頻率很頻繁, 可能每兩個小時一次,有時候她很焦慮的時候,每一個小時就會上洗手間。

對我來講最痛苦的是,晚上我不能睡覺,因為我很怕她起來我沒有聽到,所以我都很淺眠,所以我也睡不好,可是我白天還要在病房裡面工作,那對我來講是非常痛苦。有人就說,那你白天還可以補眠啊,可是我白天也不可能補眠,因為我要工作。

睡眠被剝奪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痛苦。就是我之前我把陪病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我沒有想到說,其實你要花非常多的心力。

Karen 的媽媽一共住院兩次,第二次住院期間因為感染了肺炎導致病情急轉直下,使得陪病的過程又變得更為困難。

今年一月,原本醫生已經講說媽媽狀況很不錯,可以出院,可是偏偏在醫生說出院的隔天,我媽媽就感染肺炎。

感染肺炎是一個很重要的轉折點,我媽的身體變得非常虛弱,她幾乎變成臥床的狀態,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開始覺得需要找看護。因為我沒辦法,我不知道要怎麼照顧一個長時間臥床的病人,要處理她的那些排泄物,這一點就讓我覺得很頭痛,就是我沒有把握,我可以幫媽媽做這些事情,我覺得我做不到。

她感染肺炎之後整個人精神很不好,體力很虛弱,沒有力氣,她可能脾氣也變得沒有以前那麼好,有時候我餵她吃東西的時候,她就不想吃,沒胃口,甚至到後來連藥都不肯吃,就是我餵她吃藥,我把藥丸放她嘴巴裡面,然後喝水,她都不肯吞,一直把藥跟水含在嘴巴裡面,然後我一直怎麼講她、勸她,她都不肯,她就是不肯把藥吞下去。

那時候看她沒有辦法吞藥,吃東西的時候,其實我自己的脾氣是變得很暴躁,我很生氣,我就會一直問媽媽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媽就是什麼話都不講,我可以從她的狀態察覺,她有什麼心事,或是她覺得哪裡不舒服,可是我每次問她 她都不太願意講,她都說,「喔,沒有事,我沒有不舒服,我沒有在想什麼」,可是你明明就知道她的狀態不對。

我問她,她不願意講,但搞不好是看護問她,她反而願意講,看護都會跟我說,「喔,你媽媽很幽默耶,常常會講笑話給我們聽耶,你媽媽每次都把我逗得很開心」,然後連隔壁床的阿姨也被逗得很開心,我就覺得奇怪,我陪病的時候我媽完全沒有這樣,她完全沒有,她完全沒有跟我搞笑,沒有跟我開玩笑,沒有,就是那跟我陪病的那個狀況是完全不一樣的。

可能一開始會有點失落吧,但是後來就覺得說,反正只要我媽媽好就好了,然後我也很清楚知道說,我本來可能就不是一個很適合照顧她的人。其實從第一次住院開始,我也知道說,我不是一個很好的陪病的人,第一,我不會聊天,我不知道怎麼跟長輩聊天,第二,我不知道怎麼鼓勵長輩,我可能很會鼓勵我的朋友或比我年紀輕的朋友,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去鼓勵我媽媽。

在陪病的過程中,Karen 除了感受到沈重的照護壓力,當她看著病床上的媽媽,突然想起那些不曾想過的問題,像是她與媽媽長年之間的關係變化。

可能我不是一個很合格、很稱職的女兒,人家都說女兒是貼心的棉襖,天啊,我完全不是,貼心這個形容詞完全不是我。

之前在家裡照顧媽媽的看護也有講,其實媽媽一直很想要有人跟她說話、聊天,她很需要跟別人聊天。那應該是她小時候在眷村的生活方式,就是眷村不像台北的公寓,眷村就是你一天到晚去鄰居家串門子、聊天,那就是她以前喜歡的生活方式。

她常常講老家這兩個字,我覺得她是喜歡那樣的生活型態,她應該不太喜歡台北這種,感覺很冷漠,鄰居之間不太聊天的這種,她沒有什麼嗜好,也不愛看電視,不太喜歡東奔西跑,她的生活圈其實是非常狹窄,她只喜歡跟她認識的人、熟悉的人、朋友聊天、吃飯,就這樣子,可是偏偏我就不是一個很愛跟媽媽談心的女兒,完全不是那種貼心的女兒。

所以後來住院,我開始回想跟媽媽的互動關係,我覺得媽媽可能真的覺得很孤單吧,所以她住院的時候,會有很強烈的不安全感,這是完全可以理解。

為什麼我會很堅持要來陪她,因為我想說,如果是她不熟悉的人陪她,她會不會覺得被拋棄了,因為以前我們已經不是那麼親近,然後今天她人生發生這麼重大的變化,我還不在她的身邊 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要不要找看護這件事情我也掙扎很久,但當我想到,假設她插了鼻胃管、插尿管,我能夠照顧她嗎?我覺得我沒有辦法。我當然有考慮到說,媽媽會不會不適應,會不會很沒有安全感。

但一方面我真的是到了一個極限,另外一方面媽媽的狀況超過我的能力範圍,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工作已經耽誤了快半年,以我現在的年紀,如果完全放棄工作,之後要再回來就回不來了,我已經四十幾歲快要到五字頭,在這種階段,工作量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來找你的人沒有以前那麼多,如果這時候放棄,我可能就接不到案子,我不想要這時候完全放棄工作,所以我才會請了看護,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好的決定。

我也有一點介意親朋好友會怎麼看待這件事情,因為我決定請看護那一天,姑姑剛好來醫院看媽媽,她跟我說,當她知道我要請看護的時候,她去爺爺的靈骨塔,跟我爺爺跪,希望我爺爺保佑我媽媽,夠找到好的看護,我姑姑講一講就流眼淚,她很擔心找到不好的看護。

她這樣講沒有惡意,可是她會給我某種壓力,我會覺得說,是不是我請看護這件事情不太OK,我應該繼續照顧媽媽,才能夠確保媽媽不會受到不好的對待?其實我沒有要責怪姑姑的意思,她覺得我應該請看護,可是她當下這樣講的時候,我也會有壓力。

這次媽媽住院,讓我想了很多事情,包括我跟我媽的關係,還有我媽跟我爸,或是我其他親戚之間的關係,以前真的很淡薄,可是這次我媽媽住院其實發生非常大的改變。

Karen 的爸爸在她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離開家裡。成長過程中,她媽媽不主動提起這件事,一直到 Karen 長大之後,她才發現原來爸爸在外面已經有另一個家庭,還有一個相差 18 歲的同父異母妹妹。即便如此,Karen 爸媽在法律上還是保持婚姻關係,她很少去問媽媽為什麼,因為媽媽也不想談這件事…

譬如說爸爸這件事情好了,我其實一開始住院,我一直都沒有跟他聯繫。一開始爸爸會打電話問我,他需不需要來醫院探病,可是我也很抗拒,因為我覺得反正這麼久沒聯絡,突然又聯絡起來,我就覺得不需要了。

可是媽媽後來感染肺炎,醫生有很慎重地說,要有最壞的打算,然後我姑姑就說,你是不是應該要跟爸爸講這件事情。一開始我很抗拒,可是姑姑這樣跟我講之後,我想說好吧,那我跟爸爸講這件事情,看他願不願意來醫院看媽媽這樣子。

後來有一個週末,爸爸有來,他離開之後媽媽整個人狀況不對,我那天晚上一直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他不肯講,我一直逼問,問到最後連我也開始生氣,我用很兇的口氣問她,你到底怎麼了?後來我媽媽才講說,她其實很害怕爸爸來,不是普通害怕,是一種恐懼。

她還說,叫他不要來,他一直踹門說他要進來,我說他哪有踹門,這是醫院,爸爸怎麼可能會踹門進來。就是我媽已經開始糊裡糊塗,講一些很奇怪的話。

我問我媽,「你是不是不希望爸爸來」,她就說對,她怕爸爸,我真的很震驚,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即便他們之間發生這麼多事情,但我從來沒有想到說我媽會害怕我爸爸。

我完全想錯了,之前我雖然知道我爸跟我媽關係不好,但我覺得她應該還是希望爸爸來看她吧,因為她已經生病,應該還是希望能看到這個人,我那時候的想法是這樣。

因為我姑姑、嬸嬸說萬一真的有什麼狀況,不要讓他們有遺憾,萬一真的沒有讓他們見到面我好像也說不過去,就是我不能去阻擋爸爸跟媽媽見面。 我也以為媽媽雖然跟爸爸關係不好,但是心底深處應該還是希望碰個面吧,我那時候想的是這樣。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有恐懼,不是害怕,是恐懼,我就覺得說,我對我媽真的有很多地方完全不知道,我完全不了解她。

在那之後,Karen 就沒有再找過爸爸來醫院探病。但在陪病過程中,她覺得自己可能不是很瞭解媽媽,也對於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不少的懊悔的情緒。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就是我一直盯著她看,突然有點想要流眼淚。我那時候在心裡面對媽媽講話,我說:「媽你不用擔心、不用緊張,假設現在這是最後一段路,我會陪你走完這段路。」

我也蠻糟糕的,我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我跟家人之間,我不知道那個關係要怎麼變得很親密 我覺得好像永遠無法,對我來講很難。

我可能不是他想象中貼心的女兒,但我知道我媽其實是很希望,因為她的原生家庭是很幸福的,她的原生家庭跟她後來自己建立的家庭,是很強烈的對比,她的原生家庭的關係是非常親密,非常幸福。

所以我覺得後來到台北建立家庭,我現在回想起來,對她的打擊真的很大。自己的先生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家,自己的女兒,她可能很器重這個女兒,這女兒讀書、工作沒有讓他失望,但是這個女兒不夠貼心,如果對比我媽媽跟我外公的關係,她應該會覺得我這個女兒真的是有點疏離。

Karen的媽媽是在今年二月底過世,在她過世兩個月之後,我們又採訪了 一次 Karen,問問她當下的心情,她說自己這段期間一直回想過去的事。

我還是有一些愧疚感,可是我還是很壓抑。那時候照顧我媽,我很刻意地讓自己專心照顧我媽,什麼愧疚感,或想要補償我媽的心理,暫時先放一邊。其實愧疚感到現在都還是有,但是我也知道說這已經是來不及了,反正事情就是發生了。

住院期間,每一天她都很緊張,我一直很希望她能放心,但老實說,我還真的沒有跟她說出口說「媽,你放心」,我只是偶爾跟他講說你不用擔心,我就在你旁邊,其實我沒有真正好好地花時間去跟她講住院這件事情,我沒有花時間跟她解釋,為什麼要住院這麼久,她的病情到底怎麼樣,我沒有很仔細地跟她解釋這件事情。

我媽媽最後的心情是什麼,有沒有什麼事情希望我幫她做的,我其實都不知道,有什麼物品需要我幫她處理,或者她想留給我的,完全沒有沒有聊,所以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覺得最遺憾的應該是,我不知道他最後的情緒是怎樣。

以下是 Karen 一直說不出口,但希望能說給媽媽聽的一段話:

媽,真的是很抱歉,你女兒以前真的是一個火爆浪子,就是脾氣很差。我知道,其實我很清楚我為什麼脾氣很差,我覺得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是因為工作影響到我的情緒,然後因為工作影響到我跟你之間的互動。

很抱歉,我沒有想到其實我們之間的緣分,其實沒有那麼長,我以前一直覺得也許哪天等我工作壓力沒那麼大,也許哪一天我可以比較輕鬆、愜意的時候,也許可以跟你有比較好的相處。

但是我沒有想到其實我們之間的緣分這麼短,不管怎麼樣,我也知道這來不及也不太可能,我其實也不太想要像其他人一樣,好像跟你說一些很懊悔的話,其實我也說不出口,我覺得沒什麼好懊悔,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承擔,但很想要跟你說一聲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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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ya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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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dcast「一手故事」製作人。曾於上海《好奇心日報》、香港《端傳媒》擔任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