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韓搖滾解放日》:殖民的解放與神話套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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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帶
Published in
Jul 27, 2021

原文刊登於《Giloo紀實影音》

《北韓搖滾解放日》(Liberation Day,2016)是由挪威籍導演莫頓・托拉維克(Morten Traavik)以及拉脫維亞籍導演烏吉斯瓦勒特(Ugis Olte)所拍攝的紀錄片,講述斯洛維尼亞工業搖滾樂團萊巴赫(Laibach)在導演莫頓引薦下,獲邀至北韓脫離日本殖民統治七十週年「解放日」演出。從小聽萊巴赫長大的莫頓,2014年替他們執導〈The Whistleblowers〉歌曲MV,並在完成後傳給北韓官方欣賞、表達希望有機會去演出,事成後 Morten 也順勢將過程拍成紀錄。

解放日是指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後,朝鮮半島脫離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紀念日。2015年8月15日為七十週年「解放日」。

成立於1980年代的斯洛維尼亞樂團萊巴赫曾經歷「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時代,現在我們所認識的「斯洛維尼亞」則是1991年才自南斯拉斯獨立出來的新國家。萊巴赫素來以軍事風格、法西斯主義色彩及其歌曲情感張力聞名,他們的音樂風格及演出形式也備受爭議,團員經常穿著類似納粹的軍裝演出,歌曲也反映其政治意識形態,經常被貼上「反集權」、「反共」、「反法西斯」的標籤。

萊巴赫是否精神錯亂?明明穿著法西斯式的服裝卻「反法西斯」,他們到底「反什麼」?

斯洛維尼亞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在紀錄片中分析,他認為斯洛維尼亞多年來的反對運動雖批評政治當權者,卻接受當權者統治的正當性,然而萊巴赫卻是將糟糕當權者所釋放的訊息赤裸裸地「還給」當權者。如同齊澤克所說,「要真正顛覆一個體制,不是去批評它的官方價值,而是去揭露它所隱藏的反面」,萊巴赫以法西斯形象抗議法西斯式的極權統治,在歌曲中表現出對國家高度的認同與熱情,他們的演出正是對法西斯、共產與極權最嚴正的抗議:對國家的愛是美的,然而這種情感遭到操弄,使部分人獲得政治權力是不正當的。

這樣「反法西斯」、「反共」的樂團為什麼得以獲邀至「極權主義國家」北韓演出?我們對於金正恩決定背後的考量無從推測。不過萊巴赫到平壤演出的關鍵之一,與樂團總監、也是《北韓搖滾解放日》導演莫頓有很大的關係。莫頓與北韓政治圈有良好關係,過去曾於平壤舉辦過多場文化活動,也藉此機會向北韓文化單位「推薦」自己喜愛的萊巴赫樂團,一手促成「七十週年解放日」的演出活動。

二戰後,朝鮮半島南北以北緯38度線為界分別由美國和蘇聯控制,隨後半島南方在聯合國的提議下於1948年5月10日舉行大選,並於同年7月17日頒布了憲法。1948年8月15日,美國所擁護的大韓民國政權正式成立。同年8月25日,朝鮮半島北方進行了自主決定的選舉,並於9月8日頒布憲法,蘇聯所扶植的金日成政權則於同年9月9日成立朝鮮人民主義人民共和國,也就是北韓。

從此朝鮮半島一分為二,數十年來兩韓卻未曾放棄內心關於統一的夢。

誰的想像?誰的解放?

《北韓搖滾解放日》(Liberation Day,2016)原英文片名中只有「Liberation Day」,然而在中文片名「北韓搖滾解放日」的詮釋下,令人不禁聯想是否暗示萊巴赫以搖滾「解放」了北韓,若真如此北韓又從「什麼」當中被解放?北韓脫離日本「解放」後,是否又進入了另一種政治牢籠中?我們時常以啟蒙的憐憫觀點,以為北韓人民可憐地活在自創的主體思想極權社會體系中,如果說北韓將其領導人及國家信奉為神話,那麼我們當中何嘗不是國族的信奉者,信仰著「想像的共同體」?

北韓的解放:神話中的死亡與不朽

2013年6月,北韓政府(或是說金正恩下令)在地位高於憲法的《樹立黨的唯一思想體系十大原則》中新增規定「應將我們黨和革命的血脈 — — 白頭山血統永遠延續下去」。從中可見北韓在極權統治的政治文本中神格化世襲金氏領導人,最高領導是北韓民眾理應崇拜、尊敬的對象,而在北韓主體思想也教育人民需絕對忠誠於黨和領袖,也就是說黨和領袖是於類似於信仰的存在。

「解放日」的重要性,就如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像的共同體》中對文化根源的描述:「沒有什麼比無名戰士的紀念碑和墓園,更能鮮明地表徵現代民族主義文化了⋯⋯儘管這些墓園之中並沒有可以指認的凡人遺骨或者不朽的靈魂,它們卻充斥著幽靈般的民族想像」(安德森,2018) — — 「解放日」也是北韓領導人神話的一部分。

北韓領導者那般民族主義式的神話當然也是關切死亡與不朽的,這恰恰暗示了「解放日」、「金氏政權」和宗教想像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解放日」的敘事中的神性來自死亡與不朽的象徵:朝鮮半島脫離「邪惡日本」的統治,在日本「死去」的同時,金氏來到且「永遠延續下去」(不朽),人民走進金氏政權的懷抱之中,而如同黨和革命的血脈,白頭山血統也會永遠延續。

外界期望的解放:啟蒙和自由

外人如我們用自以為的啟蒙眼光,憐憫地看待北韓政權以及受控制的北韓人民,他們活在自己創造的桃花源中不是嗎?根據非政府組織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2020年的統計,北韓的自由分數只有3分(滿分100分),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極權國家,他們的人民享有最少的自由。北韓在國際上不僅是個格格不入的擁核國,同時也是民主政權的眼中釘,我們幾乎無法理解為什麼北韓政權、北韓人民以這麼缺乏自由的模樣活著。因此,我們期待「解放」北韓,心想著知識可以為北韓人民帶來啟蒙,而啟蒙正是一種自由。

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是一個創立於二戰,反對集權主義的由美國政府資助的非政府組織。自稱「致力於民主、政治自由以及人權的研究和支持」,其最知名的是對各國民主自由程度的年度評估,該報告被用於政治科學的研究。

這恰恰與他們所推崇的「解放日」背道而馳。民主國家期望帶給北韓的「解放」首先要打破的就是領導人的政治神話,也就藉由打破不朽,換來對於現實的認識,不再服膺於主體思想,不再受限於金氏政權給予的思考框架,大破大立是啟蒙也是解放。想當然爾,若是瓦解北韓人民對金氏的崇拜,接下來勢必是關於個人權利的討論,「一個生命應當擁有何種權利」的問題應運而生,「民主」也可能不是統治神話破滅後的唯一答案,卻沒有辦法避免對於政治制度的討論。

不同的政治體制兩相比較下,活在民主以及資本世界的人們容易以「自由」為傲,理所當然也將自由等同於知識等同於啟蒙,或至少是啟蒙的可能性。顯而易見的,北韓「解放日」所言的解放,與民主體制對於北韓解放的期待是非常不同的,甚至可以說是背道而馳。

解放是什麼?在那之後可以去哪裡去?

《北韓搖滾解放日》中,萊巴赫的團長說,「每面牆上都有縫隙,那就是鬼魂擠進來的地方」。見到許多的北韓人民後,他不禁疑惑「但是,要讓縫隙變大嗎?這些人看起來很快樂」。

這些人看起來很快樂。

我們心中至高無上的「啟蒙」、「科學」、「民主」是否會帶來快樂?更直接一點說,知識、自由與金錢必然為人帶來心靈的(相對)富足嗎?

北韓人民的快樂是保有對黨和領導的忠誠,近乎成為一種信仰,而當你盲目地信仰,這股力量會使你不再是無依無靠的。或許我們可以批評北韓政權對於北韓人民高度的思想控制,這是一種恐怖的集體欺騙,然而卻無法否認在極度不自由的狀況下,部分北韓人民的心靈確實可能是滿足的,他們對於金氏神話堅信不已,「解放日」敘事中日軍的死亡與金氏的不朽恆久對立,人們對於超越、神性的嚮往得到滿足。

我們口中的「解放」,也就是啟蒙,將為北韓帶來什麼?如何能想像北韓人民不僅發現這是一場欺騙,他們心靈長久視為倚靠的存在瞬間崩毀,「縫隙變大」,讓一些自由流進來後,他們還會快樂嗎?這個問題彷彿回向自身最深層的探問:我們快樂嗎?

又回到這個老問題,啟蒙使這個世界正式「除魅化」,我們以科學來理解萬物,可是我們是否只是從一個牢籠逃到另一個牢籠?如果不是,為什麼不快樂,為什麼在追逐著資本?與我們相較,北韓真的比較差嗎?

南北韓統一神話:解放還是牢籠?

2019年底,首爾市政府25日公布一項最新調查,74.2%的首爾市民認為南北韓「需要統一」,但大多數人認為20年內都不太可能實現。弔詭的是,即便接觸過程充滿曲折且並無共識,「兩韓統一」的期待似乎不曾真正在朝鮮半島人民的心目中消逝,就像一對分分合合多年始終無法走在一起的情侶堅信未來會結婚一樣。

1940年代末期朝鮮半島南北分裂後,南北韓關係緊張,雙方都試圖以武力達到南北統一,雙方在軍事分界線上發生的大小武裝衝突不斷;1950年,韓戰全面爆發,戰爭停火後,雙方很長一段時間內仍處於相互敵對的狀態。

不過事實上,南北韓政府在韓戰結束後,都陸續提出過自己的「統一方案」。南韓政府最早曾提出「南北聯合」,類似「國協」或「邦聯」;金日成則在1980年提出「高麗民主聯邦共和國」,希望雙方政府在互相承認對方的存在之後,共同成立一個民族統一聯邦政府,並且在一部統一的聯邦憲法底下。然而,兩邊都對對方提出的議案不滿意,多認為自己的方案更為妥當,多年談判未果。

近年,南北韓接觸的高潮是2000年6月,南韓總統金大中推行「陽光政策」,讓他與時任北韓領導人金正日進行了歷史性的高峰會,並簽署「南北共同宣言」。「開城工業區」與「金剛山觀光特區」便是此次會面的成果,兩韓關係來到前所未有的和諧。而後,繼任者盧武鉉前總統也與北韓展開不曾有過的合作,並企圖建設一條連結平壤跟首爾之間的鐵路,也再度前往平壤會見金正日,討論兩韓之間的合作,似乎往共同的目標「兩韓統一」更近一步。不過這些努力後來都因許多意外事件讓雙方的信任破產、猜忌升高,最後鐵路沒建成,金剛山特區及開城工業區還都關掉,北韓也將飛彈瞄準南韓首都首爾。

為什麼談判、接觸的過程如此曲折,兩韓仍期待統一?我認為這便反映了人們心靈的不確定性 — — 即便南韓人民生活在民主、啟蒙、科學的文化與制度中,他們心中仍有著一種偉大的渴望,這股超越個人、群體的嚮往無法從自由的追求中獲得,他們心靈的昇華必須仰賴某種超越個人的存在來達成,也就是兩韓統一。

事實上,兩韓統一背後所代言的政治敘述與「解放日」無異,「解放日」的神性的預言是朝鮮半島脫離「邪惡日本」的統治,日本「死去」的同時金氏「降生」,同樣的,兩韓統一也意味著過去因「外國勢力」介入導致南北韓分離的傷痛歷史已經「死去」,從統一的那一刻「新國家」正在誕生,這不僅是38度南北國土的重逢那樣簡單,而是南北韓人民共同回到「一個民族」的懷抱裡。同樣的神性論述,同樣的民族主義。更有甚者,統一後的兩韓可以可以一同向過去欺凌朝鮮半島的大國們展現強盛的一面。

在外人看來,朝鮮半島的兩國之中,南韓必定是相對「啟蒙的」,北韓則反之。然而兩國所期待的事物卻是相同的,他們渴望民族主義的依歸,期待一個陽剛、強大的政治敘事可以反轉過去歷史的傷痕,並將個人容納在統一後的國家主體政治敘事中,孤單的個人和認同的歧異一瞬間聚集起來,變得強悍無比。

若如安德森所認為的,這一切會是建構的,也就是「想像的共同體」。南北韓統,昨日與今日對於朝鮮半島人民而言就不一樣了嗎?他們是否會更快樂?或許將自身精神寄託於神性的想像中,便不用面對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所言,自由所帶來的的憂懼,「自由帶來持續不斷的選擇,而持續不斷的選擇帶來普遍的憂懼,就像在懸崖上往下望的暈眩」(Backwell,2017)。

我們或許無法真的回答關於解放好壞的問題,解放或是不解放,也可能只是從一個牢籠到另外一個。

誰解放誰?不解放或是無法解放?

萊巴赫樂團在他們北韓行中,因為官方考量到民眾尺度,而要求而移除了舞台投影的大量裸體以及部分歌曲。北韓官方最終同意萊巴赫演出《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中的幾首歌曲、歐洲合唱團〈The Final Countdown〉、披頭四〈Across the Universe〉以及知名韓國歌謠〈阿里郎〉等他們認為不違背金日成金正日意識形態的歌曲,原本在歌單中的北韓熱門金曲〈走向白頭山〉甚至因改變幅度過大而遭刪除。即便是萊巴赫如此「反其道而行」的樂團,面對北韓政權,他們選擇尊重。

回到現實層面,有時候我們能做的僅僅是明白兩者的差異而分別,或是因理解差異而盡全力溝通,取得平衡。兩韓統一是否僅是朝鮮半島人民心中高舉的美好民族意識,若真的統一會否導致悲劇?當下,或許我們只能說,以目前的韓國與北韓兩國間的經濟規模差異,兩韓統一必然面臨較東西德統一更龐大的金錢成本,以拉近兩邊的經濟及社會生活品質的差距。

萊巴赫的演出落幕,他們會回到斯洛維尼亞繼續實踐樂團的理念,以自身行動與他們反對的事物抗爭,同樣的,北韓也會歸復其充斥著政治神話的日常情景,將彼此之間對於「解放」的差異敘事留白。「但是,要讓縫隙變大嗎?」更多時候,我們彼此只能凝視著那空白,並各自回到一個既重疊又錯開的現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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