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耶〈耗費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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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帶
Published in
Jun 20, 2023

Bataille, Georges (1985[1933/1939]) “The Notion of Expenditure”, pp. 116–129 in Visions of Exces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一)非生產的耗費、損失原則與人性觀

巴塔耶挑戰古典經濟政治學家與社會學對社會-生產關係的理解。他認為,將人類活動理解為個人對於生產(production)和保存(conservation)是一種化約,因為人性之中有一種純然的、無理由的破壞,且無法以功利主義賦予的正當性為這種行為提供任何解釋,他稱之為「非生產的耗費」(nonproductive expenditure)。

巴塔耶指出耗費的兩種形式:

(1)以生命存續和生產活動持續進行為目的的耗費

(2)非生產的耗費,他舉出奢華、哀悼、戰爭、邪教、無數紀念碑的建造、遊戲、奇觀、藝術、墮落的性愛為例。這些例子的情境中,其行為本身並沒有自身以外的目的( “have no end beyond themselves” ),也就是說耗費本身就是目的,且損失越大越能彰顯意義。這是「損失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loss),也就是「無條件耗費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Unconditional Expenditure)。

巴塔耶首先論述正向意涵的生產行為之外,還有著具破壞性的「非生產性的耗費」(nonproductuve expenditure),並以「父親與兒子」的比喻對立生產的與非生產,前者在巴塔耶的詮釋中看似理性卻排除了一部分的人性,後者是非理性的但也是富有人性的展現。第二節有許多耗費行為的例子,如「珠寶」、「邪教」、「賭博遊戲」等,呈現耗費與失去、犧牲、流血、糞便等概念的連結。原被世人認為是揮霍或是不理智的行為,反而才是人性化的。

(二)生產-中產階級-從屬手段 v.s 耗費-窮人-主要手段

巴塔耶在第三節指出,生產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推動了歷史進程;但事實上,生產仍是從屬於耗費的手段罷了。 如果生產是從屬於耗費的手段,為什麼生產仍然這麼重要,又人類文明為什麼沒有因耗費而頹敗呢?巴塔耶指出,這是因為「人類貧窮並為強到足以控制社會」,才能讓有權者繼續以生產為社會規則,使得存續仍支配非生產耗費。

巴塔耶在此將生產與階級的做出分類,只有中產階級受惠於生產社會,窮人則是被排除在外。因此,非生產的耗費是窮人加入權力競逐迴圈的方式,延伸來說就是以革命性的流血行動破壞現行社會遊戲規則,以取得政治權利的方式。藉由後一段將耗費概念引入革命與階級翻轉,我認為可理解為,巴塔耶站在反對啟蒙理性的立場,認為真正推動社會變革與進步的並不是「生產」,反而是透過耗費,邊緣者才有獲得政治權利的可能性,帶來啟蒙現代性無法達成的平權理想。

(三)財富與地位的意義:誇富宴 v.s 近代社會

巴塔耶以牟斯的禮物經濟研究為文本,著眼於具有競爭、破壞性以及宗教意涵的誇富宴,為耗費的概念帶入具體的歷史情境,反駁傳統以物易物為交換源頭的說法,並說明古代社會中交換的損失邏輯及其機制。在破壞、失去和羞辱之中,富人的權力是失去的權利,也就是說失去(loss)、榮譽(honor)、榮耀(glory)與等級(rank)是相互關聯的。

從過去以耗費為交換原則,到近代以獲取為交換原則,財產的使用方式和社會機制同樣有所轉變。古老社會中的富人須負擔起公共責任,提供保護或是社會性支出;然而在基督教興起與財產個人化之後,社會責任從公共的且義務性的祭祀耗費(pegan expenditure)轉為自願施捨(voluntary alm)。富人非但不必負擔社會性支出,自由捐款的形式將捐款轉換為個人道德,同時導致大量流向教會與修道院的財富鞏固宗教人士和富人的社會地位。

巴塔耶除了肯定古代社會以失去與無條件耗費為原則的交換形式,也將之作為分析的一種理型,與現代社會對照。在誇富宴的交換形式中,窮人尚能在富人的庇佑下生活,而當代則將這種社會功能轉向教會,富人擁有自身財產完全的掌控權,換言之窮人受到「施捨」還必須感激涕零。近代社會的富人更是關起門來,偷偷摸摸地消費,形成一種普遍的吝嗇和虛偽。巴塔耶斷言「偉大和自由的非生產社會耗費形式已然消失」,剩下嫉妒和野蠻,過去的慷慨和高貴已然逝去。

不過,巴塔耶並沒有從歷史的角度多加論述財富基本義務沒落與基督教興起之間的關聯。

(四)Class Strugle

當巴塔耶談及階級鬥爭,可知耗費的概念不僅是透過列舉社會活動中耗費的普遍性以批評古典的生產與人性觀,更重要的是將耗費概念引入社會秩序的基本問題之中,也就是階級對抗。

在古代,階級鬥爭同樣存在。競爭的概念完全體現在誇富宴的形式上,富人提升個人等級的最終目標是將自己與窮人區分開來。巴塔耶並未提及,但我認為但是富人所舉辦的宴席和祭典一定程度上使這些不滿與騷亂平息,況且富人本身也在這場相互羞辱的無止境的損失遊戲之中。

現代社會私有化財產的觀念則使窮人完全被排除了社會活動之外,而且形成普遍的吝嗇和怨恨,是故階級鬥爭的爆發就在眼前,因為非生產的消耗不斷累積,無處可去。更有甚者,資產階級甚至在理論上假裝貧窮者並不存在,就好像階級的分裂是假象,但事實上資產階級與中產階級所進行的生產活動就是對無產階級的奴役,並且在本質上區分兩者。另一方面,巴塔耶將社會福利政策視為布爾喬亞規避自己罪惡感的懦弱行為,好像多出點錢在社會福利就彌平了自己破壞性行為所造成的階級不平等。

(五)酒醉的基督宗教 v.s 真正的革命

在第六節,巴塔耶將基督宗教與革命對立起來。首先,他論及真正的反抗可能的樣貌,「這場由窮人激怒富人的誇富宴,在此真正的廢物和被揭露的道德污穢,與世界上一切富裕、純潔的東西進行了可怕的宏偉競爭」, 並補充這為宗教的絕望中找到了一個例外的出口(exceptional outlet)。這意味著,基督宗教本身並非帶來救贖,而是絕望。

巴塔耶刻畫基督宗教當中的矛盾,也就是將痛苦、悲慘、貧窮與神聖相連,這使得位處社會底層的人們更傾向於接受個人的社會處境,令人聯想到馬克思所說的「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他接著運用酒醉的意象指出,基督宗教的世界觀不僅不會走向社會鬥爭,反而像是社會自身意識到無法忍受的分裂一般,虐待狂一般地享受它。因此,真正能夠發揮作用的,只有革命。革命會帶來血腥的死亡,但在這樣的失去之中正是希望之所在,而「真正的」階級鬥爭可以迎來更為人性的社會,並淘汰那些早已經失去人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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