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寄生上流》

郝柏瑋
世界之書 Liber Mundi
5 min readJul 12, 2019

在全球化資本主義世界裡,我們製造出一座座迷幻樂園,24小時工廠不斷地製造廉價的希望與歡樂,窮人拼了命擠進去,富人卻散盡錢也要逃出來。

窮人沒有錢,希冀教育能夠帶來美好的未來,早上出門認真讀書、晚上回家作業寫了沒,一日復一日地將知識吸納進腦袋中,兌換那把階級翻轉的鐵鏽鑰匙。然而這把鑰匙是上一個世代的產物,努力會出人頭地、有拚才會贏,人人有機會卻是各各沒把握。書唸著唸著,把自己洗腦成高級奴隸,服膺著這只賠不賺的金錢遊戲邏輯,規則永遠不是自己訂的,所以永遠身不由己。窮人沒有錢,最廉價的消遣就是網路,只要指尖在手機平板筆電敲敲打打,就如同神下的指令,世上萬千歡愉盡躍眼前,一眼作收江山。我們進得去卻很難出來,外面的世界枯燥乏為、了無生機、槁木死灰,連呼吸的空氣都有PM2.5,名符其實連呼吸都痛。

富人有錢,卻拼命花錢來擺脫制式教育帶給人的思想箝制。一切都要量身打造,千金禮聘家教來家裡教英文、教禮貌、教怎麼愛、教怎麼開心、教怎麼努力卻可以看起來還不費力。偌大的庭宅深深,卻從不是心棲息的地方。富人有錢,反而花錢來遠離網路科技社會。諷刺的是這最簡單、最純粹的經驗,卻要用錢來買。人情無價,不是沒有價錢,只是不夠高,買不得鬼拖磨。只要有錢,自尊幾兩重,賣了兌現比較實在。[詳見:「手機」是科技時代的貧民標誌,矽谷工程師正將自己的孩子送到無科技學校!]

「是石頭黏著我……我說真的,是它一直黏著我。」

一天,男主角拿到了友人送的一顆沈甸甸的造景石鎮——石頭放在一個木座上就變成了藝術品——,石鎮就像是我們,我們都黃袍加身、飛上枝頭當鳳凰,希望平凡無奇的石頭能夠搖身一變,成為高級人家裡的擺飾。這樣的慾望是無法控制的,它會一直巴上來,甩也甩不掉,一旦知道富裕的生活多麽令人目眩神迷,就再也回不去了。然而,畢竟窮人終究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時時刻刻你的重量都在提醒著你的生活有多重、謊言有多重、現實有多重、貧窮有多重。

這一家人不是沒有努力過,媽媽曾經也是鏈球國手,爸爸也曾賣過臺灣古早味蛋糕。流行於一時的蛋糕是用新鮮的雞蛋、牛奶和麵粉做成的,卻在宣傳的時候避重就輕並未提到食用油的部分,讓人誤以為這個蛋糕非常健康天然無負擔。然而蛋糕加油是很正常的事情,卻在東窗事發之後,讓消費者感受到強烈的欺騙感,進而出現了抵制、甚至要求店家退錢的情況。無獨有偶的是,過了幾天,又有媒體爆出有蛋糕分店把隔夜的奶油拿來繼續使用,或是用較便宜的油參在原料裡,醜聞不斷,大大影響了蛋糕店的生意。古早味蛋糕成為一種手上的火柴,點燃之後許願能夠得以致富,卻沒料到寒風冷冽,剎那就吹花了星星柴火,發財夢醒了,投資的人心碎了。

這個社會是不留情面的,沒錢久了、沒工作久了就沒有人要了,你無法交代這段空窗的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勞工的履歷是照妖鏡,照透所有錙銖必較的資本利益得失慾念。只能靠家庭代工、折披薩盒、打零工來度日。生活沒有餘裕,就處處生厭、生怨。「窮」就是這個社會的陰影、無意識裡的剩餘,窮就是這世界的惡。要善良,就要有錢,因為有錢有餘裕所以善良。

階級的流動除了靠努力打拚,往往也靠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平常社會階級之間的份際是嚴格的,有錢人信任的只有資本,但某一天齒輪的凹槽與凹槽相對就會闢出一條新路,如同退潮之後的海埔地,得以一探有錢人家的富麗堂皇。

主角一家,藉著富人賴以為生的信任鏈邏輯,一個個地將家人暗渡陳倉,窮人看人臉色看慣了,眼睛轉一轉就知道對方要什麼,只要投其所好就能生存,這是街頭的生死符,富有人家不可能讀懂。窮人要的是錢與好生活、富人要的是比較更奢侈的愛與陪伴,這一齣勾檔不偏不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從家教、美術老師、司機、管家,一個個地使用哲學家德勒茲談的「貼花」、「製圖」技術,將自己生成流變貼到這個資本主義世界裡,潛伏滲透,裝一下七分樣。只可惜,窮人什麼味道都聞過,但富人從來沒聞過貧窮。唯一的破綻是,什麼都可以學、可以裝,但氣味是無法掩飾的,貧窮的氣味洗也洗不掉。

大雨作為一個事件,沖刷掩飾留下真相,上流下流高下立分。那些粉飾的文明都被狠毒的雨一潑現出原形,破的破、裂的裂。你要繼續活下去,就要把自己的陰暗、貧窮像蟑螂一樣躲到角落裡去,光亮容不得你,沒有容身之處。所有的不堪都是為了生存,有人死才有人活、有人傷才有人康。我們不是不善良,而是沒有餘裕善良,善良像是溫室裡的玫瑰,需要陽光、空氣與和煦的照拂,而乾涸貧困的窮者沙地,就只會開出齜牙咧嘴的惡之花。

電影的最後,現實已殘破不堪,卻留下了一個在腦海裡的幻象:我有錢可以把房子買回來、放爸爸出來一家團聚。我們人打從有意識以來,就一直活在自己的想像界裡頭,靠著一種近乎妄想的美好活下去。然而,現實常常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把美夢敲碎,剩下來的只有洩了一地、瀰漫四處的荒謬。

「今天的窮人,比任何傳統意義上的窮人,比任何過往時代的窮人,都更為無望,更為痛楚。」——齊格蒙特·鮑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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