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島，是位於長崎外海，包括福江、奈留、久賀等諸島的統稱，東與平戶島連成一氣，向北是壹岐、對馬、向西往韓國的濟州島，往南則可沿著奄美大島、沖繩，一路到台灣，再沿續到東南亞、錫蘭各島。
之前曾經看過電影「沈默」（Silence)，寫日本幕府禁教前後，在平戶、五島一帶活動的西方天主教士的故事。電影劇情不大吸引人，但片中營造的九州西岸景觀（但據說是在台灣拍攝），卻讓我印象深刻：淒風苦雨的瘴癘之地，充滿原始的壓抑與恐怖。
然而歷史上的五島，並不如電影中描繪的荒僻，西洋教士是跟隨貿易商人的腳步而來的，顯示這裡曾是水路交通要地。
四百年前，東亞大陸沿海的武裝海商（倭寇）、歐洲東來的佛朗機（葡萄牙人）、荷蘭人，便是以上述一系列群島為跳板，展開波瀾壯闊的海上冒險世界。
貿易需要武力為後盾，就像今天全球貿易體系，也是奠基在美國維持的秩序之下。這些各國冒險家在大陸邊緣、管束相對自由的小島，發展武裝跨境貿易，五島也曾是這場海上賽局的要衝。
至今主島 — 福江島上，還建有「明人祠」，據說是明朝時登陸五島的江浙海商 — 王直所建，目的是為了祈求航海平安，大概類似媽祖或天后廟。
王直號稱「五峰船主」，是縱橫江浙，帶點武俠色彩的傳奇人物，也是後來鄭芝龍的先驅，原本以舟山群島一度繁榮的「雙嶼港」為據點，發展連結東南亞與日本之間的海上貿易。在雙嶼港遭到明朝政權圍剿，最後滅城之後，王直輾轉來到五島，受到當地平戶蕃主松浦隆信招攬，將平戶、五島經營成新的海上轉運中心，大概是十六世紀版的香港或新加坡，或某某「自貿區」吧。
王直後來被明朝「詔安」誘騙回國，卻被以「倭寇」罪名處死，也預示了後來鄭芝龍的命運。一旦脫離這些自由小島的屏蔽，誤入大陸的極權泥沼，再怎麼快意恩仇的豪俠，也龍困淺灘，下場淒慘。
如今這個島上，還有當年隨王直來冒險之人的後代子孫嗎？如果有，四百年後也應該融入當地日本人中了。江南風格的「明人祠」，大概是晚近新建，還不如日本一般神社寺廟有歷史感，像是蓋給觀光客看的「異國」風情，雖然也沒有多少觀光客來看。
近代東亞貿易改由英美主導，動線丕變。就像人造建物一旦廢棄，很快重新被大自然吞噬，今天的五島也復歸寂靜，近年雖然落力發展觀光，但不是如沖繩般的熱帶海島天堂，雖有列名聯合國世界遺產的「地下天主教徒遺跡」(潜伏キリシタン)，觀光氣氛始終淡薄，不過是東京視線之外，日本最西端的偏鄉漁島。
在陰雨綿綿中探訪著名的「堂崎天主堂」，小小的紅磚聖堂，說不上特別。天涯海角，被遺忘在煙水裡。
福江港市區的商店街，與日本很多地方小鎮一樣，面臨空洞化的危機。商店鐵門緊閉，幾乎十室九空，僅存的也都老態龍鍾，寒雨中一個行人也沒有，似乎也反應地方社會的凋零。
然而每年一月的第三個禮拜天，在福江島下崎山地區的白濱神社，卻有一個熱鬧狂野的祭典 — 「へトマト」(Hetomato) ，即將登場。
「へトマト」地處偏僻，可想而知沒什麼知名度，不過卻是當地幾乎全村動員的盛事，為這隆冬中寂寥的小漁村，帶來一點新年的紛鬧。
從中午十二點開始，小小的白濱神社內就逐漸湧現人群，看來大都是附近住民，扶老攜幼前來參加，也有不少歐美觀光客，特別前來觀看（是地方政府推廣有功嗎？）。婆婆媽媽在現場煮紅豆麻糬甜湯，請在場的人分食，氣氛就像社區同樂會。也像台灣客家村過新年，人手一碗沾花生粉的「粢粑」。
祭典率先登場的，是在土俵（土方台）上舉辦的「奉納相撲」，由附近地區的男性，按照學齡前、中小學生、大人組，分成兩隊進行比賽。在這小小的村里，台上台下大概都彼此熟識，土方台因陋就簡，比賽過程也很隨性，甚至有點搞笑，完全像在自娛娛人。
甚至還有父親臨時上陣，指名要對戰中學生的兒子，兒子「不負眾望」扳倒老爸，全場觀眾一片歡呼叫好。
也有看似瘦弱的孩子，對上壯碩的對手，沒想到卻意外僵持不下，奮戰到最後一刻，掀起全場高潮。賽後兩方互相回禮，靦腆的孩子懵懵懂懂間，已實踐武士君子風度，華人社會少見這種傳統。
日本各地祭典，多流行分成兩組競賽，似乎是當代各種「紅白合戰」的原型，或許也與日本古代的地方封建有關。地方的農民、漁民、不同村町在祭典中或作體力競賽、或互相爭奪寶物，既為枯燥的日常生活帶來娛樂，也隱含尚武精神的備戰訓練吧。
延續到今天，「へトマト」的成年參加者，其實是五島市當地的消防隊及所謂「青年團」成員，似乎也還是有體力較勁的意味在。在日本各地方普遍人口老化的當下，消防隊是比較可靠的壯丁來源，也是很多祭典的中流砥柱。
除了土相撲，「へトマト」接下來的高潮更是奇特。日本一般祭典，參加者都是男性，唯獨「へトマト」卻是例外。相撲賽比完之後，村中選出兩位當年結婚的「新婦」，和服盛裝打扮，巍巍顫顫站在大酒樽上，進行所謂「羽つき」儀式，拿著飾板來回對打小球，像在打乒乓球一樣，據說有祈願子孫繁榮的意味。球可能代表蛋，是胎孕的象徵。
然後穿著丁字褲、全身塗抹黑煤渣（ヘグラ）的男性，先是在炮竹聲中，爭奪以草編成的條狀物「玉せせり」，長條加圓球的圓棒造型，大概暗示陽具吧，總是生命力的表現。接著由青年團和消防隊互相拔河，象徵來年農產和漁獲都大豐收。有強壯、富有生殖力的壯丁，當然是初民社會繁榮的關鍵。
最後，眾漢子合力抬出長約三尺的巨大草鞋，在路上隨機搶抓年輕女性，丟到大草鞋中，不斷拋高。人群中有許多金髮碧眼的洋妞，也被這些九州男兒熊抱上草鞋，弄得女孩花枝亂顫。
裸體壯丁、新嫁娘、蛋、陽具、大草鞋搶婚⋯⋯ ，應該都與原始的生殖崇拜有關，是遠古野性的殘存。日本真是奇妙，一個祭典中，既有讓人欽羨的禮樂節度，卻又有極其露骨、華人社會無法想像的野俗。
在歷代中央極權的東亞大陸，這些地方野俗是要被「正俗」（整肅）的淫風，然而在這「有禮無體」的東瀛漁村，卻像活化石般被保留下來。原始在這裏，坦坦蕩蕩，未見壓抑與恐怖，是全村老小的共同回憶，新年一點愚蠢的放肆，比任何華人社會的祭典，格外感覺到「新年」的生命力。
福江商店街冷冷凊清，彷彿無人地帶，但從「へトマト」的參加者來看，兒童和青年人倒不算太少，觀看的人群中也不乏一些年輕媽媽，看來至少這海島一隅的小村，出生率尚不太低。只是隨著人口持續流失，像「へトマト」這樣格外需要壯丁參與的祭典，還能延續熱鬧氣氛多久？
等不及把眼前這幅景象，傳Line給朋友群，同事小妹妹馬上貼文:
「我去！」
「我要坐草鞋！」
女同事B冷冷回文：
「妳會馬上被丟到地上。」
日本奇祭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