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到日本旅行，大概都依循著二個線索: 溫泉和祭典。
對我來說，溫泉和祭典，是探索日本的兩大密碼。循著這兩條線索，往往可以上山下海，去到很多不為人知的地方。而日本大概是全球公共運輸最方便的國家，無論什麼偏鄉秘境，都有可靠的交通可到達，如果總是待在大都市購物，未免暴殄天物。
我覺得溫泉是探索日本自然之美的鑰匙，藉由追尋所謂「秘湯」，體驗日本四時不同的自然美景。不論是青森「不老不死溫泉」的海邊夕照、秋田「乳頭溫泉鄉」的白雪靄靄、或者岡山「砂湯」、德島「祖谷溫泉」的青山綠水，都是自然中極致的感官盛宴，完全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祭典則代表日本最頑強的地方性，從隆冬山中的「黑石寺蘇民祭」、南紀漁港的「ヤーヤ祭り」、岡山「西大寺會陽」，福岡都會的「山笠祭」，到群馬溫泉鄉中的「湯かけ祭り」…， 日本各地的各式祭典數量驚人，在全世界也少見。
祭典起源於地方傳統，參與者一般來說也多是地方社會成員，包含寺廟、住民、村町組織、商家或職業團體等。祭典的多元及興盛，可能與日本獨特的地方封建歷史有關。
所謂「封建」，某程度就是地方分權。日本在歷史上模仿東亞大陸政權，建立了以京都為中心的律令制國家，但隨著關東武士集團的興起，實質上長期是群雄割據的封建局面。即使德川家康結束戰國，建立貌似一統的幕府政權，地方諸大名領主，仍然各自為政，擁有獨立的封地與人民。
相較中國歷史長時期的中央極權，日本這樣的封建結構，似乎更容易催生地方意識。
最近讀到一段話，說日語中「一生懸命」的原意，其實是「一所懸命」，意指中世紀貴族武士受封領土後，就要以生命捍衛自己的領地，全力經營。為了自己的所在，不惜犧牲性命，其實也就是地方認同感。
文化是歷史走過的痕跡，不會憑空而來，需要的是認同與累積。因為有認同，所以才會「一生懸命」，累積、守護一地的歷史、文化、工藝、特產吧。
祭典，或許也是一種凝聚地元認同的方式。即使面臨戰後東京一極集中，地方空洞的威脅，也仍然頑強的支撐下去。只是隨著地方人口的凋零，不禁讓人擔心還能存續多久?
作為一個遊客，也只能獵奇地把眼前的景象拍攝下來，為很可能行將消逝的歷史，留下一點零碎的紀錄。
奧州 • 黑石寺蘇民祭
日本真是一個奇妙的國家，很難想像，就在距離超現代的東京都會區不遠，新幹線僅二小時車程的岩手縣奧州市，竟然還保留著一項非常傳統的古老祭典，也就是號稱「日本三大奇祭」的黑石寺蘇民祭。
每年正月初七午夜，數百名男子集結在奧州市水沢深山中的黑石寺，頂著東北隆冬的酷寒，全身上下只穿著僅可遮羞的「褌」（兜檔布），浩浩蕩蕩舉行「蘇民祭」。
之前也曾看過福岡「全市動員」的山笠祭，論規模當然不是東北這個小農鄉可比擬，但黑石寺蘇民祭卻更富戲劇性。
在月黑風高的雪夜，一大群幾近全裸的男子，聚集在古老神秘的深山古寺，先是爭先恐後跳進溪中，以冰冷的溪水淨身，再爬上二公尺高的「柴燈木」台上，忍受其下熾熱的柴火，真的可以說是「火裡來水裡去」的試煉了!
祭典最後的高潮，是近百名男子爬上黑石寺正殿大樑上，展開熱鬧驚險的「蘇民袋」爭奪戰，熾熱的火光中夾雜著眾漢子「呀殺～呀殺～」的叫喊聲，與一波接一波的推擠爭奪，場面絕對震撼。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黎明，人潮才逐漸散去，山林復歸寧靜。
對遊客來說，真冬中的裸祭已充滿異色之感，但蘇民祭似乎比想像更加原始，據說早期參加者完全是一絲不掛、坦坦蕩蕩，晚近才強制規定必須遮住私處。參加的男子中，年輕人的比例並不算少，許多似乎是鄰近的公司團體一起參加。
如果不是親歷，真的很難想像在新年的寒夜中，竟然有這麼多年輕人整夜不睡覺，既不是參加跨年派對，也不是約會看電影，而是幾近全裸地待在深山古寺參加祭典，不免讓人感到敬佩。因為古老的地方傳統，就在寒夜中震耳的吆喝吶喊聲中，一代一代地被傳承下去。
這是日本的精髓，尤其原始，所以比任何繁複的文化，更有不得不正視的生命力。
蘇民祭的由來眾說分云，大體源自日本所謂的「蘇民將來」傳說，蘇民將來因為熱情招待了化身人類的牛頭大王(武塔天神)，受其指點編織白茅圈帶繫在腰間，避過了隨後爆發的瘟疫惡疾。日本神社有寫著「蘇民将来子孫也」的護符，信眾以「蘇民將來」的子孫自居，寓意遠離惡疫、保佑多子多福。
蘇民信仰後來演變成蘇民祭，據說在東北岩手一帶特別流行，或許因為東北是新開拓地，又是酷寒地帶，移民在艱困環境與疫病威脅下，特別需要信仰支持。從祭典最後切開「蘇民袋」大灑「將軍木」（是否象徵種子？）的形式來看，應該也有期許來年農業豐收的意含。參與祭典的壯丁，本來也是農業社會的資產。
不過如果以鄰近花卷地區所舉辦，知名度較低的「胡四王神社蘇民祭」來看，其實真正的歷史並不久遠，是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才由鄉土年輕人團體「復育」成功，重新舉辦。
像岩手這樣的東北農業縣，長期面臨人口流失、地方凋零的困境，藉由舉辦祭典，一方面重振地方意識，另一方面，也或許是為了行銷地方、發展觀光的策略吧。
想觀看蘇民祭的遊客，必須在晚上十點之前，從水沢駅前搭乘免費的接駁車入山。然而一入山後就要有熬夜一整個晚上的準備，因為半夜山中幾乎沒有回程交通工具，要到隔天清晨才有零星計程車在寺前招攬客人。
黑夜中一盞盞燈籠，用漢字工整地書寫著「家內安全」、「無病無災」、「笑顏」…等字樣，都是人間最尋常的祝望，但在深不可測的黑夜之中，看起來卻又是如此神聖、如此令人動容。
日本奇祭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