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 東京.青空中的城市史

世界的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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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Apr 8, 2021

平成後期以來,東京最明顯的改變,大概就是天際線。

雖然身為全球有數的巨大都會,東京傳統上卻是一座扁平的城市,除了少數如西新宿的超高層建築集中區,市區大部分都是低矮小房子的浩瀚屋海。

然而隨著千禧年後「六本木之丘」落成,近二十年的東京彷彿吃了「轉大人」特效藥,市區大幅增高,到處都是垂直上升的的新摩天大廈,天際線比起香港、新加坡等亞洲高樓之都,也絲毫不遜色。

日本戰前最高的建築:國會議事堂

日本高層大樓常設有收費或免費的「空中展望台」,隨著越來越多新高樓的出現,當下東京有了更多凝望城市的視角,不再僅限老牌的東京鐵塔或東京都廳。

東京的「增高」,與其說是經濟發展的結果,或許更直接受到法規的影響。

戰前日本曾實施「百尺規制」,建築限高31公尺,大概八到十層。至今銀座、日本橋、丸の内殘留的戰前建築,都不超過這個限高。唯一例外大概只有1936年落成的國會議事堂,塔樓高度約65公尺。

日本最早的摩天大樓:霞が関大樓。來源:網路圖片

1963年日本修改舊都市計畫法,以容積率取代絕對高度限制,催生了超高層大樓的出現。1968年樓高147公尺、地上36層的「霞が関大樓」,是日本戰後除了東京鐵塔外,第一座真正的超高層大樓,也象徵著第一次東奧之後的日本,浴火重生的經濟奇蹟。

不過1970年代高速成長的東京,高層建築的一級戰區,並不是丸の内、銀座等老牌都心,而在山手線西側的幾個副都心。

新宿、池袋、渋谷,戰後紛紛從近郊小鎮,躍升為巨大的通勤與商業節點,隨著境內原來舊工廠與公營設施的搬遷,空出了大批處女地,比飽和的都心,更有擘畫未來的空間。

從文京Civic Center 所見的新宿大樓群

新宿

1965年「淀橋淨水場」遷離後,位於新宿西口的原址被指定為「副都心」之一。其後三十年,超高層大廈在這片重劃的空地上,陸續拔地而起,京王、住友、三井、野村等企業大廈,象徵新日本的經濟實力,也把西新宿變成東京超高層建築最集中的區域,在千禧年之前,長期是東京現代都會的標誌。

1990年底,趕在泡沫經濟幻滅前夕,東京新都廳落成,不但是當時第一高樓,也象徵東京的行政中樞,正式移往山手的新宿,過去的副都心一躍成為新都心。

西新宿天際線

風華正茂的同時,新宿曾經獨樹一幟的個性,卻似乎被大量人潮沖淡了。戰前山手三大副都心,池袋、渋谷仍是郊區小鎮,唯有新宿已略成規模。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後,許多市民從破壞嚴重的下町,遷移到新發展的西郊武藏野。新宿,正是連接下町與山手的玄關,既有猥瑣的庶民小街,也有新開設的百貨店伊勢丹。

大概因為這種既邊緣又熱鬧的曖昧性,讓新宿的發展始終有「明暗」兩面。戰後的庶民黑市、所謂「青紅線」的賣春地帶、乃至六十年代各種激進學生(全共鬪)、嬉皮、「瘋癲族」(フオーテン族)群集的中心,各種暗面的地下活動,與新宿日益繁華的市面並行不悖。

從東京鐵塔眺望六本木、西新宿高樓群
新宿,曾經的明暗與曖昧

日本學者四方田回憶著年輕時的新宿:

「從車站的東側出口出來,可以看到草坪上躺臥著被稱為『瘋癲族』的日本式flower children,他們身穿印著幻覺紋樣的(psychedelic)花花衫,有時吸天拿水酩酊如醉」。

「去新宿」,混雜著期待與不安。「與去東京其他的繁華地區 — 比方説戰前以來的摩登街區銀座、或是江戶時代以來的門前町淺草相比,是完全不同的。」

《老派東京》作者嵐山光三郎說新宿黃金街治安不佳,時有暴力鬥毆,但回想起來,「那時的暴力是很甜、很甜的口感」,大概是一種青春的味道吧。

從六本木ミッドタウン西望新宿,前方為青山靈園

然而七十年代後,隨著新都心的發展,似乎讓新宿「主流化」、「公式化」了,高不可及的大企業總部,取代了闇市黑巷。在「東京曼哈頓」的高層大廈陰影之下,是逐漸溫和、或者初老的新宿。

新宿殘存的小市民性格,與反體制的波西米亞風情,倒是並未隨著新都心崛起而消失,只是沿著中央線,西移到中野、荻窪,乃至吉祥寺了。

從Sunshine City 俯瞰池袋鬧區

池袋

1979年,池袋「巢鴨拘留所」原址,建成了當時號稱亞洲最高的サンシャインシティ(Sunshine City ) ,也是東京當時嶄新的商業複合設施,集辦公、購物、飯店、娛樂於一身。新東京的第一高樓之爭,池袋竟然一個馬頭搶先新宿。

從文京Civic Center 眺望本鄉、小石川及遠景的池袋Sunshine City

與渋谷、新宿相較,池袋鬧區似乎最難形容。新宿是萬眾矚目的新都心,渋谷既是年輕人情報中心,也是城南高級住宅區的起點。池袋雖有上野的雜踏、也像新宿般集客力強、年輕人比起渋谷不遑多讓⋯ ,但想到池袋的地標,大概也就是Sunshine City。

令和初始,池袋天際線相較其它副都心,變化相對不大,開業四十年的Sunshine City ,營業盛況不墜,年間來客高達三千萬人,比迪士尼樂園還多,高度也繼續稱霸首都東北方面天空。

從Shibuya Sky 俯瞰渋谷鬧區、代代木公園及新宿高樓群

渋谷

同樣是三大副都心之一,渋谷的天際線相對不進取,從來不曾在建築高度上爭雄稱霸。

如果與新宿、池袋相較,渋谷位置其實素來優越,與傳統都心銀座、港區、六本木,透過地鐵銀座線一脈相承。渋谷周圍的青山、廣尾、松濤、神泉、代官山、青葉台,都是都內首屈一指的燙金門牌,住民非富即貴。而從渋谷通往橫濱的「東急東橫線」、「田園都市線」沿線,中目黑、世田谷、二子玉川,無一不是首都圈的富裕郊區。

儘管如此,渋谷似乎有一種老么般滿不在乎的風格,自從七、八十年代後逐漸取代新宿,成為年輕人的首善之區,這裡就是娛樂狂歡的中心,不歡迎汲汲營營,甚至連戰後新宿那種反體制的時代氛圍,也被消費至上所取代。

渋谷109 平平無奇的建築,卻是東京最具辨識度的路口

然而走在這樣膚淺、喧嘩的渋谷,不知為何卻總讓人感到輕快,大概是這裡的坂道太跌宕有致,而尖銳的辦公大樓又還不多,始終帶著休閒的味道吧。

渋谷駅週邊並沒有如新宿、六本木般的大型辦公區,鳳毛鱗爪的高層建築,像渋谷マークシティ(Mark City)、渋谷ヒカリエ(HIKARIE),以及最新落成的Shibuya Sky,與其他商區的同儕相比既不算搶眼,也不曾搶走渋谷109的風采。後者大概是東京都辨識度最高的路口,然而卻從不以高度取勝。

惠比壽、中目黑、世田谷的山手住宅區

新舊山手

眾所皆知,東京向來有所謂「下町 — 山手」之分。東部低地的上野、淺草、日本橋、銀座等地,自古是町人、職人聚集的「下町」,工商薈萃。而西部的「山手」台地,則是貴族武士的宅邸,近世再演變成富豪與中產階級的高尚住宅區。

然而比起相對固定的下町,山手似乎是一個流動的概念,隨著東京都市的擴張,逐漸向西南方推移。最早是本鄉、四谷、池田山,再轉向渋谷、代官山、田園調布、成城、乃至橫浜方面。

中目黑Starbucks 眺望中目黑樹海及高廈

戰前所謂的「山手階級」,包括官員、企業家、公司職員、醫師、教授等專業人員,「從大學或專門學校畢業,有閱讀報紙的習慣,住在有西式客廳的住宅,雇用女傭,穿著西服通勤,有教養」。山手住宅區的概念,大概不只是高級住宅區,更象徵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

今天的科技巨頭,仍然落腳在山手沿線都心

以大眾媒體來說,戰前成立的買讀、日經等傳統報社,幾乎都設在銀座、大手町一帶。而新興的電視台,像NHK 、TBS、日本電視台、東京電視台,則都出現在渋谷、赤阪、六本木等山手地域。

無獨有偶,近年新興的數位科技巨頭,如Google、FB,也都選擇落腳六本木,似乎仍是延續戰後山手新創的風氣。

從 Carrot Tower 俯瞰三軒茶屋及世田谷線沿線

多摩

戰前東京逐漸往西擴張,先是沿著新宿出發的「中央線」,逐步往中野、荻窪及武藏野臺地拓展,戰後發展線南移,渋谷至橫濱之間的丘陵地帶,隨著東急等私鐵的開發,逐漸成為首都圈嶄新的住宅地區,所謂的「田園都市」、「多摩新城」。

「三軒茶屋下行便到了世田谷⋯,沒有哪裡比這一帶的道路更複雜⋯根本就是直接從以前彎彎曲曲的鄉間小路拓展出來的。」

「東京的郊外至今還殘留一些武藏野的遺跡。雜木林間,農家的燈火林星點綴⋯。」

「⋯開發商修建的商品住宅。房子是新近才建設好的」,「火柴盒一樣修建起來的房屋⋯上班族將會在房子裡過起平安的生活。」

如果讀松本清張等五、六十年代作家的小說,世田谷、多摩等地直到戰後初期,仍是略帶土氣的城鄉交錯地帶,新住宅、公寓雜亂地出現在原本的田野或雜樹林之間。

從中目黑天空庭園望向三軒茶屋

今天如果從三軒茶屋的地標建築「キャロットタワ」(Carrot Tower) 往下俯瞰,錯綜雜亂的低矮住宅區,仍然可以看出舊日匆促發展的痕跡,不過當然不可同日而語,早已是首都區屈指可數的富裕住宅區了。

世田谷夕照

大概因為發展歷史相較短淺,世田谷在光鮮亮麗的同時,似乎仍帶有一點暴發戶的氣息。之前看過一個日本綜藝節目,主題是「東京23區的地域歧視」,採訪各區居民對各區的意見。節目本身當然譁眾取寵,但某程度也可能反映現實。被訪的世田谷太太,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是上流的勝利組,但不只被傳統都心如千代田、港區住民打臉,甚至還被武藏野市住民嗤之以鼻。

從東京鐵塔遠望品川、武藏小杉及橫濱方面

武藏野是戰前就發展的郊外住宅區,住民雖然不敢稱富,但多是早期的公司社員、文人藝術家等菁英及專業人士,算是Old Money。武藏野市的中心吉祥寺,更長期號稱新宿以西的最大鬧區。面對戰後郊區小鎮興起的世田谷,難怪有暴發戶之譏了。

隨著平成年代的高樓boom,近年世田谷的二子玉川、乃至多摩台地延伸至川崎的武藏小杉,相繼發展成新的超高層大樓集中區,讓原本低矮的「田園都市」,驟然冒起突兀的人造山峰。

六本木Hills 所見的東京鐵塔及港區天際線

港區

東京的「中心」到底在那裡呢?從歷史的角度,當然是江戶城所在的皇居。而對走馬看花的觀光客來說,可能在新宿、渋谷或銀座四丁目。對某些童心未泯的人來說,搞不好在迪士尼樂園也說不定。

如果以天際線的起伏,作為衡量「中心」的標準,在2000年代之前,西新宿的超高層大樓區,是東京名副其實的中心,象徵戰後半世紀以來,東京往西部山手不斷擴張的結果。然而千禧年後,隨著西部開發的飽和,以及所謂的「都心回歸」現象,東京東西之間的對抗,似乎又悄悄發生逆轉。

東京鐵塔上所見增上寺與港區天際線

沉寂一時的都心三區(千代田、港區、中央區),紛紛展開大規模的再開發計畫。可能因為原本就是成熟商業區,地塊整合相對容易,有利大型建設的開展,千禧年後爭奇鬥艷的高層建築,百花齊放。當下東京前百座最高的建築,超過半數集中港區的六本木、虎ノ門、濱松町、新橋,中央區的有樂町、日本橋,及千代田區的丸の内、大手町等一個世紀前就已繁華的老牌商區。

從世界貿易センタービル眺望東京鐵塔

自1971年「世界貿易センタービル」奪得東京第一高樓桂冠,港區在睽違四十年之後,再度由「ミッドタウン」(Mid Town)與「虎ノ門ヒルズ 」雙雙稱霸。

如果以廣義的建築物而非大樓來說,東京的最高點其實一直沒有離開港區,都是建於1958年、標高333公尺的東京鐵塔,直到2012年才被墨田區的晴空塔超越。然而東京鐵塔大概仍是眺望東京最佳的地點,360度所見的都心天際線,兼有壯闊港灣風景。彩虹大橋、乃至幾里外的横浜都歷歷在目,可謂永恆的絕景。

銀座永恆的中心:和光鐘樓

銀座

新橋以東,就進入銀座界隈,這個至今仍以高貴形象聞名的老牌商區,卻也是這波都心高樓熱潮中,天際線相對之下改變較少的區域。

如果與四周丸の内、濱松町、日本橋等地轟轟烈烈的再開發計畫相比,銀座的核心區域,仍然保持一派從容的步伐。戰前銀座繁華的象徵 — 和光百貨店(服部時計店)的新古典鐘樓,挺立過戰爭、泡沫經濟與「失去的十年」,仍然是銀座最顯赫的地標,代表銀座勉力保持的風骨與傲氣。

儘管從商圈的角度,銀座早已不再一枝獨秀,被新宿、渋谷、池袋等後起之秀急起直追,然而銀座的商業格局,相較之下仍然最為恢宏。

從Ginza Six 屋頂花園看銀座天際線

新宿、渋谷、池袋等鬧區,都是從郊外車站發跡,還殘留著昔日小鎮格局,商圈主要集中在狹窄的車站前,熱鬧有餘,卻難免雜亂。銀座從明治維新的「銀座煉瓦街」開始,就是精心規劃的首都門面,日本文明開化的象徵,由「表通」、「橫丁」、「裏通」組成的棋盤狀街廓,實際上仍是戰前馬車時代的遺物,雖然不利汽車通行,但是細割的小街廓,卻有利於行人通行與商業發展。

高度商業化的銀座,偶一露出的生活氣息

今天銀座招牌的垂柳、灑落的大道、不算高的大樓,讓銀座猶有其他商圈難以企及、舊歐陸的精緻氣氛。

不過,隨著銀座人流的區域化與觀光化,傳統上銀座名流文士匯集的菁英感與神祕感,也隨著時代逐漸淡出。雖然今天仍然是東京國際精品匯集的一級戰區,但整體的商業氣氛,也變得較普及、可親。

從KITTE 俯瞰東京車站及丸の内大樓群

丸の内

過去十年,丸の內一定是東京變化最快速的地區之一,新名所三天兩頭來報到,從丸ビル、新丸ビル,重新修復的東京駅、JP TOWER (KITTE)…,原本暮氣沈沈的老朽辦公區,突然搖身一變,成為首都圈的話題焦點。

從明治時代三菱集團在這個皇居外的練兵場原址,興建了東京最早一批赤煉瓦洋館,丸の内就一直是東京最具代表性的辦公街。棋盤狀的街道規劃、古典風格的紅磚洋樓、早期的摩登現代派建築…,不論號稱「一丁倫敦」或是「一丁紐約」,都暗示著丸の内不凡的地位。這裡,不僅是東京,更是整個日本面向近代世界的門面。

眺望皇居與丸の内的高層建築群

1914年東京駅啟用,更是鞏固丸の内作為首都玄關的地位。

過去,以東京駅為核心,北口是日本国鉄(JR前身),南口有東京中央郵便局,通往皇居外苑的行幸通上,林立著丸ビル、新丸ビル、三菱、三井等知名大樓,還有產業鉅子的社交場合 — 日本工業俱樂部、東京銀行協會等,是日本名符其實的政經中心。戰前的「百尺規制」,使丸の内的大樓都不超過31公尺,形成東京少有的,劃一的美感。

從日比谷Midtown天台花園看出的天際線

戰後雖然面對新宿、渋谷等副都心崛起,丸の内仍然舉足輕重,與銀座連成一氣,長期是日本地價最貴的地區之一。泡沫經濟時期,戰前「百尺規制」老建築被大量拆除,目前的丸ビル、新丸ビル、JP TOWER,不是局部保留舊建築外牆,就是新瓶舊酒的全新建築,丸の内的歷史風貌迅速流失。

近年來由JR、三菱主導的「大(手町)丸(の内)有(樂町)」再開發計畫,更是大幅改變丸の内的輪廓,壓倒西新宿,擠身東京有數的超高層大樓集中地。

下町

下町,是江戶的舊地,也是今日東京的起點。儘管東京巨大的胃納,不斷吞噬周邊的區域,也不斷改變自己的風貌,但下町淺草寺的香火仍然不絕,上野、神田、秋葉原的市井雜沓,也仍然充滿生猛的活力。這裡才是屬於正牌「江戶子」的街町,殘留著江戶時代的氣息。

然而下町也是觀光客止步的空白地帶,淺草、上野、秋葉原之外,不論墨田、荒川、江戶川,都是23區背光的暗面,沒有五光十色的賣點,只有瑣碎日常的平淡,夾雜在平凡的庶民街道與商店之間。

2012年橫空出世的晴空塔(Tokyo Skytree),由西向東扭轉了觀看東京的視線角度,634公尺的高度,即使在西部山手的任何一座高樓觀景台,都能清楚地被看見,就像人造的富士山,成為整個東京都會的聚焦點。

曾幾何時,晴空塔變成東京如影隨形的地標

然而每次望見晴空塔,我總是聯想到「下町火箭」,倒不是與劇情有甚麼相關,但鶴立雞群的晴空塔,就像直插在下町的巨大火箭,不知能否帶領令和時代的東京一飛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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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一句話,世界不是The World,而是不同的Worlds。 旅行,是從自己的世界,走到不同的世界。 那裡有別人的日常,卻是我的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