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rang Quarter
不記得在哪裡看過一張曼谷的照片，是一排古老斑駁的歐式拱廊建築，散發著老殖民地的情調，像澳門，或者發揮一下想像力，也像義大利或南歐的某座老城。
曼谷不是殖民城市，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現代大都會，除了那些宮廟佛塔的觀光景點，似乎沒有留下多少舊日痕跡。那這個充滿殖民風情的市井究竟在哪裡？一般旅遊資訊也沒看過介紹。這次去曼谷，就想要把這道謎題解開來。
兜兜轉轉，答案其實並不難找，原來就藏在知名的文華東方酒店旁。通往湄南河的小巷深處，坐落著過去的「寶隆洋行」（East Asiatic Co.)、舊海關、聖母升天主教座堂（Church of Asia Assumption Cathedral)等建築，還有藏在文華東方花園中的「東方酒店」（Oriental Hotel)原址，是曼谷市中心少數還沒被翻新的舊頁。
寶隆洋行的建築看來已廢棄多時，生人勿近。奇怪的是在這水岸高級酒店聚集的地段，竟然就這樣任其拋荒，不知道是等待拆建，還是準備老屋活化？徒留下這一抹異色、王家衛式的頹廢風情，縈繞在湄南河畔。
上網Google這一區的資料，找到Old Farang Quarter的名稱。Farang 似乎爲「法蘭克人」（Franc)之意，大概類似「紅毛」、「鬼佬」，都是指當時東來的歐洲人。Farang Quarter顧名思義，是開埠初期曼谷老城外的西方人貿易區，類似租界，像小型的上海外灘。
我覺得旅行的樂趣往往在此，因為being there，所以引發否則從來不會有的興趣。
我對近代曼谷歷史一無所知，本來也沒有多大興趣，但從這樣一幅頹唐的街景開始，一路從寶隆洋行、Farang Quarter ⋯ ，再查到舊日的東方酒店，欲罷不能。
東方酒店是曼谷的老牌飯店，與上海匯中（Palace）、香港半島、新加坡萊佛士（Raffles）、仰光Strand一樣，都是近代亞洲口岸代表性的歐式飯店。戰後東方酒店的經營者，是著名的女記者及攝影師Germaine Krull，本身已頗富傳奇性。而另一位合夥人，美籍富商Jim Thompson，更為酒店添上了最後的神秘色彩。
據說Jim Thompson二次大戰期間，曾在東南亞一帶從事間諜工作，戰後投資泰絲致富，擠身成功企業家，今天曼谷著名的Jim Thompson House，就是展示他收藏的東南亞藝術品與古董。然而在1967年，Jim Thompson在馬來西亞金馬侖高原別墅渡假時，離奇人間蒸發，至今仍未發現屍骨，生死未卜。
Jim Thompson早年曾是間諜，有說法指是因為知道太多秘密，被美國中情局追殺。但這個憑空失蹤的結局，卻讓我想到從前讀過的倪匡小說，此人會不會是隱入凡間的天外星人，叢林失蹤不過是回到外太空的障眼法？而故事又發生在陰鬱的東南亞叢林，更顯得雲煙繚繞，充滿懸疑之感。
東方酒店在1974年被香港文華酒店（Mandarin)收購，成為現在的文華東方酒店，舊樓至今尚存，但卻被「鎖」在飯店花園中，一般路人無緣得見。
幾年前改編辻仁成小說的電影「再見，總有一天」（Sayonara Itsuka），也是以1975年的東方飯店為背景，西島秀俊飾演前途看好，已有未婚妻的航空公司菁英，在派駐曼谷期間，遇上了住在東方酒店的神祕貴婦中山美穗，兩人深陷在情欲中，無法自拔。
我沒看過小說，電影的印象也蒼白乏力，似乎沒有刻畫出熱帶野性下的愛欲交織，為何足以讓主角兩人夢迴半生。變成偶像劇式的純愛劇，美則美矣，少了點餘味，而東方酒店也成了可有可無的背景。
離Farang Quarter不遠，石龍軍路（Charoen Krung) 附近，還有也荒廢的Trocadero Hotel，但厚實的歐洲古典外觀，多少能看出往日的氣派。網路上關於此飯店的資料非常少，只知道遲至1950年，這裡都還是曼谷數一數二的飯店。
隨著曼谷商圈東移，千禧年初期，飯店似乎已經變成類似香港重慶大廈的低價賓館。到了今天，更是已經整個人去樓空，如同鬼屋，飄蕩著死去的風流，恐怕不久之後，就要再成為被剷平的空白了。
Nightingale-Olympic
曼谷的shopping mall不稀奇，但是說到最有特色，無論是Siam Discovery還是Central Chidlom，可能都比不上這家Nightingale-Olympic，簡直是一個泡在福馬林中的大型標本。
位在老城區的Nightingale-Olympic，據說1960年代開業時，曾是曼谷舊城區最時髦的百貨商場。香港蘋果日報之前曾經訪問過高齡94歲的女店東，自述其家族是印度、泰國、華人混血，在曼谷唐人街已落戶百年，初時經營雜貨店，到了六十年代，開設了這家百貨公司。一樓氣派的弧形樓梯，既充滿時代氛圍，也能看出當年風光。
1960年代開業的百貨不算太老，奇怪的是這家店在商圈没落之後，似乎完全沒有力圖改變，就一直以它「花樣年華」的樣子開業到今天，連店員應該都沒有汰換過。今天走進店裡，一排人瑞愛理不理的站在櫃台。近年Nightingale-Olympic在社群媒體被炒熱，三不五時有外國背包客進店朝聖，光拍照不購物，老太太們自然沒好臉色。
更神奇的是，全店應該也已經有半世紀沒進新貨了，那些展示在貨架上的服飾、香水、化妝品、玩具、「美腰機」（beauty belt massage )⋯ ，看起來全都是六、七十年代的「傳世實物」，簡直是大英博物館或兵馬俑等級的骨董。這裡應該要申請聯合國世界遺產了!
好奇的不只是誰會買這些陳年舊物，而是賣完了，到底要向哪裡再進貨補貨？
閱兵
從曼谷下榻的飯店出來，街上不知怎麼地站滿軍警，行人雖然形色如常，但總感覺氣氛有點肅殺。不知道是哪個要人出巡，還是有示威抗議？
結果走到不遠處的民主紀念塔，謎底揭曉，原來是騎兵隊伍閱兵，管制交通。泰國軍警制服都相當筆挺，很像小時候印象中的香港皇家警察。相比之下台灣、乃至日本都有點鬆垮不合身。但最近經過香港，感覺也「垮」了，英挺度還比不上泰國。
然而，這些雄赳赳的軍警，似乎也暗示著遊客，這個看似平和的旅遊國家，其實軍方的勢力，遠比想像中更龐大。尤其自泰皇蒲美隆過世之後，各方勢力似乎蠢蠢欲動，暗潮洶湧。
隨著萬人景仰的老皇帝走入歷史，民主，在軍隊達達的馬蹄聲下，是裝飾還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曼谷老街
網上找到一篇文章，是在曼谷居住多年的外僑，回憶1977年初抵達曼谷的印象，標題是 “Bangkok, Once upon a time”。
其時的曼谷還沒有高速發展，作者回憶說，從機場到市區的二線道，沿路仍是開闊的水稻田，計程車也沒有空調。市區少見高樓大廈，到處都是綠蔭與河渠，還留有一點「東方威尼斯」的情調，” High on character and low on luxury”。
當年越戰剛剛結束，曼谷充斥著從西貢撤退的美軍、記者、情報人員與投機賭徒。小小的外僑圈，流連在文華東方酒店的Bamboo Bar、新馬路（New Road)的 Balcony、與拍蓬街（Patpong）等夜店之間，一個舊時代即將淡出，但新的篇章仍方興未艾。
此後三十年，曼谷高速發展，成為東南亞紙醉金迷的大都會，「過去」在曼谷，並不是吸引觀光客的賣點，沒什麼人留意，要花一點心思尋找。
曼谷和台北很像，都從臨河的水岸向東拓展。曼谷西區也是舊城，一如台北的大稻埕，沿著僅存的幾條運河，還有零星上世紀初留下的歐洲風格街屋，讓人遙想作者回憶中的東方水都，但是運河現在已猶如臭水溝，不見浪漫綺麗。
為了找一家雜誌介紹的老冰室 Natthaphon Coconut Ice Cream，在蜿蜒的巷子裡繞了半天，意外發現一個老社區，幾排粉黃色的歐洲式街屋，呈「回」字型排列，中間是社區醫院（衛生所？），構成了一個半封閉式的小社區。一走入巷中，氣氛馬上安靜下來，簡直不像置身在喧鬧的曼谷。
社區內沿街開了一些商店，看來應該多是老店，要找的冰室就在其中一角，似乎是老華僑所開設。點了招牌的椰奶冰，是很乾淨、純樸的古早味。
店主阿嬤在攤檔上，貼著泛黃的泰皇蒲美隆玉照，年輕俊帥的臉龐，跨越時間，在牆上凝望著自己的子民。
舊城區的Nang Loeng 市場，開業於1899年，據說是曼谷第一座現代市場。
老市場總有老味道，隨便找了一家麵攤，吃了一碗熱騰騰的蟹肉叉燒麵，算不上有多好吃，但也不欺場，就像舊城的 Jay Fai「 痣姐小館」、石龍軍路（Charoen Krung )上的「王子戲院豬肉粥」，都是紮實的庶民味道。
向晚在大皇宮附近，河岸舊倉庫改建的Sara Rattanakosin Roof Bar，點一杯酒，靜看湄南河與對岸鄭王廟，雜亂無章的曼谷在夜色中，逐漸只剩下剪影輪廓，不知今夕是何夕。
想起了五十年代國語老片「空中小姐」中，葛蘭所唱的電影插曲。Once upon a time，當年風華正茂的男女主角喬宏、葛蘭，徜徉在歲月靜好的舊日曼谷，花好月圓，美不勝收。
然而青春易逝，滄海桑田，以為永恆的停格，卻只不過是電影的浮光，人生的一瞬。只有這璀璨的夕陽與奔流的大河，有它亙古、超越時間的存在。
「我願人沉醉，伴著春光長徘徊。在這湄公河邊，也使我流連不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