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 | 佛國與廢都.從仰光到蒲甘

世界的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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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Feb 13, 2020

仰光大金寺

隔著20度溫差的距離,從陰雨綿綿的冬日台北,來到這個遙遠陌生的熱帶佛國之都,灼目烈日把眼前的塵世,燒得只剩金色的輪廓,勾勒出仰光的第一印象。

沐浴在金光中的仰光大金寺,層層疊疊的無數佛塔,像是一朵朵金花,綻放在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觀光客、信眾、僧侶摩肩擦踵,穿梭參拜,像蜂蝶飛舞在花間,貪婪地汲取現世的福佑。

大金寺層層疊疊的佛塔,像是一朵朵綻放在塵世的金花

眼前這一幕金光閃爍的美景,是人生的浮光略影,彷彿永恆,卻又稍縱即逝。我不是佛教徒,但也略懂什麼叫鏡花水月,據說唯有超脫浮世的色相,才可能找到永恆的智慧。

然而美景當前,請原諒我無法超脫,只能沈溺在當下的美景。

就像王家衛「一代宗師」的台詞,人生每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即使擦身而過,但那金光下的記憶,卻永遠定格在回憶裡。

大金寺的浮光略影

廢都

自從幾年前緬甸政府遷都奈比多(Naypyidaw)後,仰光成了「廢都」。然而從某方面來說,這座城市早在半世紀前,就已經是一座廢都了。

過去英帝國時期光彩奪目的 “Rangoon”(仰光舊譯),像被英國人遺棄在熱帶草莽中的歐洲之城,在烈日與政權交替之下逐漸荒廢,只能在傾頹中,勉強保持一點優雅與尊嚴。

仰光,一座英國留在東南亞的廢都

據說仰光是目前東南亞保留最多殖民建築的城市,實際一看,果然讓人大吃一驚,往往整個街區都是1920、30年代的老房子。

市區到處可見英國遺緒,政府秘書處(Secretariat Building)、市政廳(City Hall)、郵政總局(General Post Office)⋯ ,連消防警鐘也是過去英國留下的。

市區到處可見英國遺緒
到處都是英國遺物

商貿街( Merchant Street )、潘素丹街( Pansodan Street,舊名Phayre Street)上的戰前樓宇,過去都是如渣打銀行、伊洛瓦底汽輪公司等老牌英資公司,恢弘氣派比起上海、新加坡、香港同時代的建築,有過之而無不及,堪稱東南亞的倫敦。

或者,按照Walking Tour導遊Michael的說法,像蘇格蘭的格拉斯哥(Glasgow)。雖然他實際上並沒有見過格拉斯哥。

Sofaer’s 大樓(左) 與伊洛瓦底汽輪公司(右)
舊渣打銀行大廈

英國殖民時代開發仰光的前鋒,據說就是蘇格蘭人,他們把故鄉的記憶,從寒冷的北國,複製到這熱帶的異邦。

格拉斯哥是蘇格蘭的商業中心,戰前曾號稱大英帝國的第二大城 ( Second City of the British Empire),把仰光比做格拉斯哥,可見仰光曾經的富甲一方。

1930年代的仰光市中心鳥瞰
1963年的仰光市中心蘇雷寶塔一帶

我跟Michael 說,之前曾經去過格拉斯哥,他馬上好奇地想看我手機裡的照片。刺目的陽光下,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得清楚,那個素未謀面、他口中仰光的姐妹城。

老實說,格拉斯哥狹小的街道與古典建築,乍看還比較像上海外灘一帶的舊租界,與仰光的疏闊平直不大相同。不過,仰光市中心的摩訶班都拉公園(Mahabandoola park),格局倒確實有點像格拉斯哥的喬治廣場 (George Square)。

1960年代的摩訶班都拉公園與市政廳
今日從公園看蘇雷寶塔與市政廳

當然,在歷經獨立、革命、社會主義國有化的衝擊之下,仰光作為商貿中心,早已黯淡無光。

今天做為觀光客,必須超脫眼前雜亂無序的第三世界景觀,才能發現仰光的華麗。雖然這一席華麗的外袍,也早已爬滿蟲蚤,破敗得充滿對比與諷刺。

河濱路(Strand Street)旁的41街市場

41街市場

仰光河邊的河濱路(Strand Street),名字雖然洋溢英倫風情,其實是東亞殖民口岸常見的「埠頭區」(Bund),至今仍充滿水陸碼頭的雜沓之感。

面河的Strand Hotel,與香港半島、新加坡萊佛士酒店一樣,都是昔日亞洲英殖民地的代表飯店,為大英帝國的國際貿易與商旅服務。今天雖然已經沒落,但交由印尼財團重新整修後,倒也還維持著「高檔」的排場。

河濱路與潘素丹街口的海關大樓(左)與財政廳

然而在離Strand Hotel幾步之遙的41街,卻藏著一個生氣蓬勃的露天街市,青菜蔬果、鹹魚蝦米、花布雜貨,琳瑯滿目堆在地上,充滿視覺的刺激,給人的印象還比Strand Hotel更強烈。

據說41街只有早市,中午過後就一片死寂了。如果不是在前往Strand Hotel 的路上偶然瞥見,很可能就錯過了一個接觸仰光市井風情的機會。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有穿沙龍裙的緬甸人、有華人或印度模樣的人,也有包頭巾的穆斯林,猶可看到殘存的國際化的昔日舊仰光。

五方雜處的41街市場

在英國統治下,仰光曾是五方雜處的國際都會,擁有為數龐大的印度、華人、甚至波斯的亞美尼亞人社區。外國僑民的人數,甚至比本土緬甸人還多 ─ 這也種下獨立後民族衝突的遠因。

六十年代軍人專政後強行「國有化」,外資企業首當其衝,大批人民,尤其是華裔,紛紛逃往國外。據Walking tour導遊 Michael說,當時流亡有兩大目的地,就是新加坡和台灣。

台北中和等地所謂的緬甸街,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而來的吧。

仰光街頭百態,隨著緬甸重新開放,這種步調不知還能持續多久

Michael帶我們走進河濱路附近的一棟老樓,過去是亞美尼亞人開設的洋行。六十年代收歸國有資產後,被分隔成無數小單位,成為貧民棲身的大雜院,年久失修,破敗得有如廢墟,是仰光沉淪的鐵証。

但百年累積的財富與海外連結,似乎並沒有那麼容易消散。Michael 祖輩據說是地主,家族有華人血統。

沿路他一會兒提到有親戚在台灣,一會兒又說遠房姐妹在日本做服裝設計,還有個表哥MIT畢業等等,仍是一個充滿國際化色彩的家庭。

仰光市中心的「茶餐廳」
大白天裡門庭若市

即使今天發展落後,仰光市面還是充滿活力,普通市民生活也沒有赤貧之感,甚至不如想像中閉鎖。市區電影院放映的當期院線片,是La La Land和惡靈古堡最終章(註:執筆時為2017年)。

Michael 請我們到潘素丹大街旁的小吃店喝咖啡,大白天門庭若市,氣氛有如港澳的茶餐廳,客人都像是本地人。他說這裡一個月租金,大概要十幾萬台幣。

仰光的戰前老公寓,仍可看出昔日風華
大部分年久失修,是仰光沉淪的鐵証

「經過六十年代的國有化,很多緬甸人變得不信任政府,就算有錢也很Low profile,有錢不存銀行,都轉成黃金或房地產。」Michael 說。

為了不讓政府查到財產,「連買賣房子都不敢打房契,也不貸款,都用現金。」

鳥瞰今日仰光市中心

「翁山蘇姬是個聰明的人,別人走兩步,她卻懂得一步到位。」「但依據憲法,她沒有足夠的權力制衡軍方。」

「我不指望他們改變國家。」Michael 提到軍方,有些忿忿不平。不只Michael,載我們到機場的印度裔計程車司機,也毫不避諱地批評軍政府。

「有錢有勢的,都是與軍方有關係的Crony(靠裙帶關係者),這是個大問題,但沒人可改變。你不巴著政府,就沒有機會。」

仰光市政廳附近小街上的大排檔

他說自己在仰光大學修讀Environmental planning,畢業後卻沒有多少工作機會,而要「下海」當計程車司機賺錢。

儘管如此,緬甸相較其他的東南亞國家,卻是少見的民風純樸。緬甸幣的面額很大,觀光客常搞不清楚金額。我們不只一次數錯了錢給對方,也不只一次,「貧窮」的緬甸人又把多給的錢遞還給我們。

從熱氣球上所見蒲甘的日出

蒲甘 ‧ 日出日落

離曼德勒不遠的蒲甘,是緬甸的歷史文化名城,蒲甘王朝的舊都。小小的村鎮據說有超過一萬座佛塔(Pagoda),最近也成為國際背包客的新寵。

蒲甘除了看佛塔,再來就是看日出日落。搭乘熱氣球看日出,雖說要價不斐,但當然比在平地有噱頭得多。

熱氣球一切就緒,準備升空
蒲甘的熱氣球體驗,是畢生難忘的經驗

一大清早摸黑出發,搭乘熱氣球緩緩上升,大地像一幅畫卷般逐漸展開,萬千佛塔在晨曦中一座座浮現眼前,真是畢生難忘的經驗。

不知道是有意,或是因為物資短缺,氣球公司用來接送的shuttle bus,竟然是二次大戰的遺物,全木造的車身,加上顛簸的路況,簡直像回到電影中抗戰逃難的年代。

蒲甘號稱有超過一萬座大小佛塔,散佈在老城、新城及良烏(Nyaung U)之間,大部分遊客都是租輛電動機車(E bike),在佛塔之間穿梭遊覽。

隨著熱汽球緩緩升空,無數古塔現身在破曉中

一路上走馬看花,幾座著名的佛寺像阿難陀寺(Ananda)、梯羅明羅寺(Htilomino)、達比努佛塔(Thatbyinyu),雖然各有典故,其實感覺都大同小異。

我最喜歡知名度較低的聖萊克太廟(Shwe Leik Too),藏身曠野之中,沒什麼遊客,四周也沒有攤販市場,其間只有幾個靜靜的守廟人。

爬上傾頹的塔頂,眼前是熱帶璀燦、涼爽的傍晚,微風中鳥叫聲震耳,像連萬物都雀躍了起來。

矗立在荒野中的聖萊克太廟(Shwe Leik Too)
暮色下的蒼茫大地與萬佛之城

我想如果佛存在,祂是一道陽光,一陣涼風。人在光中風中,真正感到平靜喜樂,感到忘我,感到時間的流逝,也感到剎那的永恆。

後來慢慢一些西方遊客也爬上塔來,大家都屏息凝望,地平線外的無限金光,逐漸凝聚成一團紅火球。夕陽無限好,接著卻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淡出,留下漆黑的佛塔,矗立在幽藍的大地。

聖萊克太廟外放牛吃草

蒲甘 ‧ 男孩與女孩

離開仰光,緬甸便露出了更原始的地貌,蒲甘雖然是越來越受歡迎的旅遊地點,仍然「地無三里平」,到處塵土飛揚,普通餐廳沒有自來水、抽水馬桶。供電每幾分鐘跳電一次。

當然對滿街的西方背包客來說,緬甸最吸引人的,或許就是這股原始的風味。

古老佛塔與庶民生活擦身而過

蒲甘飯店附設餐廳裡的服務生,是個靦腆的當地年輕男孩,服務態度誠懇,英文也說得不錯。「在這裡工作,可以練習我的英文」,他從容地笑著說。其實如果生在台灣,他的英文已經可以找到更不錯的工作了。

蒲甘看起來沒有甚麼現代產業,在這少數面向國外遊客的「現代租界」工作,也許已是當地相對優渥的工作。每天面對猶如來自平行時空的外界遊客,男孩眼中看出的世界,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他的夢想又是什麼呢?

阿難陀寺的書攤,賣點是翁山蘇姬和喬治歐威爾

幫我按摩的女孩說,她的月薪有一百美金,但六十分鐘按摩,飯店收取的費用是四十五美金,幾乎是她半個月的薪水。但女孩的語氣平靜,並沒有被剝削的忿忿。她覺得這裡工作的好處,一樣是可以學好英文。

「台灣的平均月薪多少?」

「一千美金吧⋯」我有點尷尬地回答。

「噢⋯ 那你們比較有錢。」

「不過台灣的房價物價比較貴⋯」我說。

佛寺外天真爛漫的小孩,仍不吝給你一個赤誠的笑容

女孩又換個話題說:「這裡旺季很多外國人,他們都覺得緬甸很quiet。」「我很喜歡我的國家。你也喜歡嗎?」

嗯,我也喜歡。

不是客套話,雖然這個國家外表混亂不堪,煙塵瀰漫,建設落後。

我不想說是因為看到人性的「純樸」,因為那太廉價、太扁平。但這個國家有歷史,有文化,有掙扎求存中人性的一面,不一定美麗,卻很真實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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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一句話,世界不是The World,而是不同的Worlds。 旅行,是從自己的世界,走到不同的世界。 那裡有別人的日常,卻是我的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