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園機場櫃台Check-in時，地勤問我，是要到「阿姆斯」嗎?
我聽過洛杉磯簡稱「洛城」，約翰尼斯堡簡稱「約堡」，倒是第一次聽到阿姆斯特丹簡稱「阿姆斯」，是因為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的代碼是AMS ? 由地勤的口中說出，格外有一種俐落的行內感。
沒錯，我確實要飛往冷颼颼的「阿姆斯」，然而目的地，卻是南方溫暖的里斯本。
清晨抵達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不只是要轉乘的葡萄牙航空( TAP)櫃台還沒開，整個機場都冷冷凊清，世界彷彿還沒運轉。
不想在機場枯坐幾小時，等櫃台開門Check-in，阿姆斯特丹機場似乎離市區不遠，何不先到市中心走走打發時間?
一個人旅行，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任性妄為。一不作二不休，也不在乎還有行李，就這樣跳上Uber，先「快閃」阿姆斯特丹兩小時再說。
冬季的阿姆斯特丹，早上八、九點天才微亮，在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 (我當時唯一想得到的目的地)下車，整個城市像還沒醒來，行人寥寥。
阿姆斯特丹感覺不大，走起來更小。中央車站前繞了一圈，運河、水壩廣場(Dam Square)、王宮、新教堂、「女王百貨店」、舊證券交易所… ，兩小時已足夠走馬看花一遍。一個人拉著行李，走在童話般的街道上，萬籟俱寂、如夢似幻，像在城市的夢境當中。
走著走著，依然不見天光，在整個阿姆斯特丹仍停留在夢境之際，我得要準備趕回機場，飛往真正的目的地了。
目的地，里斯本
葡萄牙被媒體譏為「歐豬五國」之一，經濟發展在西歐敬陪末座，和新穎時尚的阿姆斯特丹機場相比，里斯本機場一如預期的黯淡。同班航機的乘客，看來大多是葡萄牙人，既不像商務人士，也不大像觀光客。
葡萄牙本土失業率也高，想必有很多年輕人離鄉背井，「北漂」到阿姆斯特丹等西歐大城市謀生。這些乘客是趁周末返鄉的遊子嗎?
出了里斯本機場，一時懶得叫Uber，直接搭上排班的計程車。上車後立刻有股「熟悉感」，不潔的車座內瀰漫陳年煙味，混合著老車濃重的汽油味，是在桃機或北車搭排班計程車時，常免不了的體驗。沒想到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竟然又在這南歐異鄉「堵到」了。
不知道是司機阿伯倒霉，還是故意繞路，Google Map導航顯示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開了三、四十分鐘，一路上又大塞車，司機阿伯對著眼前的車陣，時而仰天哀號，彷彿他也無能為力。
我一邊擔心車資爆錶，也不想聽司機無止盡的長吁短嘆，最後把心一橫，叫他在半路放我下車，拉著行李走二公里到飯店。
雖然一時受氣，幸好沒壞了心情。告別陰霾的阿姆斯特丹，里斯本這邊卻是明朗的晴天，清如水明如鏡，體感超舒適。到飯店的路上，驚鴻一瞥的跳蚤市場、登山電車，已看得目不暇己，馬上感受到這座南歐名城的風情萬種。
28路電車的Walking Tour
一個人旅行時，我常會參加當地的Walking tour，一來團體行動始終較安全，二來有人講解帶路，走馬看花也較有意思。只是聽英文常會聽到恍神。
這次在里斯本參加的Chill-out Lisbon，是一個志工組織，一早在飯店附近的賈梅士廣場（Praça Luís de Camões）集合，行程完全免費，結束時自由樂捐即可，中途覺得無聊也可以隨時脫隊。
臨時團員有法國人、意大利人、荷蘭人、澳洲人、一個獨行的俄國女生、一對大陸Couple、還有兩個新加坡女學生，一行人跟著導遊Luis，一路橫貫里斯本市區，走到阿爾法瑪（Alfama）的老區，全程大概走了四小時。
一路上除了介紹歷史，導遊也妙語如珠，像經過Alfama正在施工的市政工程，他說執政黨現在拖著工程，到明年選舉前才會完工。又說里斯本是歐洲第二安全的首都，第一名則是芬蘭的赫爾新基，但那裡只看得到Ice。
Walking Tour的終點，是位在山丘上的「恩寵觀景台」（Miradouro da Graça），從這裡可以眺望著名的聖若熱城（Castelo de São Jorge），甚至更遠的特茹河（Tagus）、四月廿五日大橋（Ponte 25 de Abril），在南歐的晴空之下，都歷歷在目。
Walking tour 解散後，Luis說附近有著名的「28號市電」站牌，可以坐回市中心。誰知道假日電車班班爆滿，根本擠不上去，想說反正我最會走路，索性沿著電車道，一路走回羅西烏（Rossio）車站附近的飯店。
想到里斯本，就想到「葡京」、想到澳門。里斯本港邊商業街的格局，還有無處不在的青花瓷磚（及蛋塔），確實是澳門的原型。雖然這座「七丘之城」，路面電車、跨海大橋、與動輒超過45度角、直落大海的「長命斜」，其實也頗像舊金山。
我是第一次來里斯本，但澳門倒去過好幾次，腦海中里斯本的印象，很多是透過澳門「轉譯」而來的。像Walking Tour集合地點的Praça Luís de Camões，得名於著名的葡國詩人賈梅士（Camões）。我不知道這位詩人，卻聽過澳門有「賈梅士大馬路」、「賈梅士前地」，頓生親切感。
當走累了鑽進路邊的咖啡店，卻看到猶如港澳茶餐廳的雜沓，侍者端上來「蛋撻」和「魚扒包」，甚至連咖啡杯都如出一轍時，簡直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奇異之感。
葡萄牙人是最早東來的歐洲人，從果亞到麻六甲、從澳門到長崎，甚至台灣，在歷史上都曾與這個歐西小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連結。
然而今天大概除了澳門之外，葡萄牙在東方已沒有多少存在感。甚至連回歸後的澳門，儘管還殘存著一定的「土生葡人」社群，街道名稱也仍充滿葡京風情，在中國化的大浪潮下，恐怕也註定逐漸式微。
里斯本雖然公認美麗，其實是一座很難形容的城市，她的美不在個別建築，而在無以名狀的氛圍，古老、頹唐、壯麗、滄桑….，所有形容詞都不足以精確描述這座城市的魅力，就像威尼斯，美麗溢於言表，一說出口，就都變陳腔濫調。
對我來說，里斯本最美麗的地方，或許就在飯店窗外的 Carmo Square（用澳門的譯法，大概是「嘉模前地」），一個絕不會列在旅遊指南上的小廣場。
然而當一早走出飯店，清晨冷冽空氣中的靜謐廣場，卻瀰漫著不知該從何說起的美麗氛圍。
我喜歡日文「雰囲気」的說法，或許里斯本的美，也是一種「雰囲気」 — 就像空氣一樣把你包圍，只能陷入，無以逃離，只有空氣中凝結的美麗。
在冬日，里斯本的「雰囲気」，還有更具體的感受：鬧區三不五時就有賣烤栗子的小攤販，燒烤的煙霧瀰漫在整個街區，刺鼻又香甜，帶著一點質樸的鄉土味，不管走到哪裡，好像都撲面而來。
里斯本的魅力，或許就是這樣，讓人無處可逃。
辛特拉的海角天涯
遊客來到里斯本，大概都會到附近的小城辛特拉( Sintra) 一遊。
辛特拉是葡萄牙著名的度假城市，依山而建的小鎮，仍保有中世紀所建的辛特拉宮、佩納宮(Pena Palace)等名勝，名列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之一。
開往辛特拉的火車，發車站就在飯店附近的羅西烏(Rossio)車站，車程大約三、四十分鐘，沿線大都是里斯本的近郊衛星城市，通勤者頗多。
里斯本市中心古色古香，但近郊就充滿現代水泥建築，乍看彷彿回到台北與樹林、桃園間的台鐵沿線，里斯本的版本甚至更為破落。
畢竟葡萄牙沒有台積電，經濟增長欲振乏力，相較於Gentrification的古典市中心，近郊黯淡的城市景觀，是更真實的里斯本，與輝煌的過去相比，是灰撲撲的當代日常生活。
辛特拉早年據說是歐洲貴族的避暑勝地，今天沿著山林，仍可見到昔日的城堡、別墅林立，格局與地中海沿岸的里維耶拉（Riviera）差不多，是日本輕井澤、越南大叻、斯里蘭卡努沃勒艾利斯等地的原型，某些角度，也有一點像台北的陽明山。
隨著葡萄牙從帝國變成小國，辛特拉早已沒有冠蓋雲集的排場，今天看起來只是一個平淡、恬靜的觀光小鎮，招牌的佩納宮逛完之後，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佩納宮據說是十九世紀經典的浪漫主義建築，大紅大黃的配色，與略帶阿拉伯風格的裝飾，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卻像遊樂園裡的廉價歐風城堡。
從城堡高台往下看，遠處就是橫亙地平線上的大西洋。歐洲大陸在辛特拉的邊沿，走到了最西端的盡頭。
海角天涯，卻不見戲劇化的轉折，只有山上俗麗的城堡，山下尋常的曠野，與遠處無邊無際的一抹淡藍。
波多
早上載我到Santa Apolonia車站的Uber司機，聽到我要去波多（Porto）後，跟我說我一定會喜歡那裏。似乎在葡萄牙人眼中，波多也是一個充滿吸引力的存在。
其實這次想來葡萄牙，最先也是想看波多，原本還差點要直飛波多，跳過里斯本。
從里斯本出發，坐了三個小時火車，越近北部城鎮越見富庶，不像里斯本近郊破落，似乎北部才是葡國的工商重鎮。波多雖然是第二大城，但一走出市中心的聖本篤車站（L St Bento），所見市容相當熱鬧，市政廳前的自由廣場 （Liberdade Square）一帶，建築更有巴黎的華麗大器。
相較之下，里斯本就顯得飽經風霜多了。
找到位於河邊老城區的飯店，check in後竟然無端升等到豪華套間，客廳廚房一應具全，在這淡季房價並不比 BNB貴多少！一個人入住，也不知道是划算還是浪費。
告別里斯本的晴空，冬季的波多據說多雨，除了第一天艷陽高照，之後連著幾天，都是陰雨霏霏的天氣。但我也沒什麼好抱怨，因為上天已經讓我看到美麗的斗羅河夕照。
波多是一座老城，也是小城。市區人口不過二十萬，比新竹還少。但波多據說有全球最美的書店（Livraria Lello） 和咖啡館（Majestic），前者為了管制慕名而來的人潮，還規定要買門票入場，才能一窺真面目。
其實不用進這些景點，漫步在波多城區，在路上隨便也會發現「全球最美的fnac」、「全球最美的麥當勞」⋯ ，族繁不及備載，見證波多老城區的華麗，完全超乎一座小城的印象。
但波多並不是時空停滯的活標本，市區新舊並陳，著名景點萊羅書店（Livraria Lello）對面，就是嶄新時尚的購物中心。可能因為遊客、年輕人多，街頭也找得到很多有型店家，有手工巧克力專門店，也有專賣老式玩具飛機的商店，懷舊中帶著潮味。
台灣想到葡萄牙總以為是窮國，其實從波多路上所見，書店和賓士都很多，這兩者都要有一定的消費族群去支撐，可見波多的物阜民豐。
波多和里斯本的雙城關係，有點像台南與台北。歷史上波多是葡萄牙王國的起家地，後來勢力才逐漸往南，拓展到里斯本。「葡萄牙」一詞的語源，其實就是波多，就像最早「台灣」指台南一帶，隨著向北開墾，才逐漸擴稱全島，也才有「台北」的出現。
波多，據說也有「港口」之意，葡萄牙依海而興，波多、里斯本都是港市，但我覺得波多的港市意象，比里斯本更直接。
斗羅河（Douro）畔的碼頭區，今天仍舳艫千里，頗有威尼斯之感，與里斯本特茹河（Tagus）的遼闊空疏，景象截然不同。
不知道這南北雙城，是否也有瑜亮情結?
但是網路上看到報導，在葡萄牙全國城市競爭力的調查中，波多竟然排名墊底，大幅落後里斯本。不大確定這份調查的公信力，但我想波多人看了一定跳腳。
或許像波多這樣的老港都，傳統上又是以製造業為基礎，多少都面臨產業轉型的壓力，還要面對首都強大的磁吸效應。不過據說近年波多在商人出身的市長 Rui Moreira 領導之下，積極吸引外資，加上勞工成本及物價相對低廉，已連續好幾年名列葡萄牙外人直接投資第一名。
對我來說，波多最好的也真是物價低廉，吃東西相對便宜，不管是 Bolhao Market裡油滋滋的馬介休球，還是Confeitaria do Bolhão糕餅店眼花撩亂的蛋糕甜點，都吃得盡興又開懷。
老街一角有家貌不起眼的餐館，看起來就像台灣巷仔內的小吃店，直覺告訴我，這樣的店家通常不會讓人失望。
進去坐下，老闆娘看起來一臉幹練，也很像台灣的小生意人。聽她推薦點了「Tripas à moda do Porto」，煸豆、牛腸與香腸等燉煮，拌著米飯一起吃，是所謂「汁撈飯」，非常合台灣人胃口!
點了一杯House Wine，請老闆娘來盤下酒菜，端上桌的竟是「菸腸」切片，實在太讓台灣人覺得莫名親切了。
隔天晚上，忍不住又再走進小店，老闆娘認出我，得意地推薦其他菜色，介紹我點了 「Bacalhau à Brás 」，乍看像炒飯，卻是把馬鈴薯切細絲，與蛋、鱈魚肉、黑橄欖一起拌炒，據說是葡萄牙的家庭料理，然而正是這種家常的飯菜，最讓人意猶未盡，比起高高在上的餐廳，更覺得暖胃。
Eloios Cafe & Snack，我想我一定得要記下這個名字。不管日後有沒有機會再來波多。
吃完步出小店，下著細雨的坡道，燈火朦朧，霓虹閃耀，像印象中的淡水老街，既陌生又似曾相識。走在異國的街道，我覺得非常快樂。
喜歡某服裝店櫥窗上的小詩：
We love rain.
We love fog.
We love wind.
We love Porto.
細雨中的波多，實在很難不叫人愛上它，雖然即將要告別了。
後記。阿姆斯特丹
從波多飛回到阿姆斯特丹，載我到市區的Uber司機，一路不停問我要不要去 “Coffee Shop”，體驗阿姆斯特丹著名的「特產」。其實我懷疑，他可能才剛從“Coffee Shop”出來，因為車子越開越High，急速狂飆，讓我心驚膽跳。
冬日阿姆斯特丹市區的空氣中，總是隱隱聞到一股焦油味，如影隨形。是城市供暖燃料的味道? 還是因為太多的“Coffee Shop”，在街頭累積成某種特殊香味?
再度回到阿姆斯特丹，已不是來時那座還沒甦醒的城市，周末傍晚人潮洶湧，水壩廣場（Dam Square）附近商圈聖誕氣氛已濃，到處都在下折扣，「女王百貨店」萬頭鑽動，名牌精品林立，不愧是西歐有數的繁華都會。但是不知為何，我走到胃寒，冷到全身酸痛。
我開始想念里斯本和波多了，想念那裡破落的街道，想念家常的小館，想念相對溫暖的空氣，也想念那裡的物價 — 同樣的價位，波多我住的是高級套間，阿姆斯則是窄小的BN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