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山一機場》是老機場，早在這個城市還叫做「西貢」的時代就有了，至今國際代碼仍沿用SGN舊名。在飛機上看飛航圖時，我一度錯看成新加坡樟宜（SIN）。
越南雖然說經濟起飛，《新山一機場》卻狹小黯淡，和鄰近光鮮亮麗的機場比起來，胡志明市的第一印象並不起眼。
自由行接機的葉姐是華僑，潮州口音聽起來和新馬華人差不多。1975年西貢「變天」時，她還在上小學，但那個時代似乎還離她不遠。「我們都還是叫她西貢啦！」她輕鬆地說。
街道建築乍看有點台灣中南部的味道，滿街爭道的機車比台灣還驚人。不同的只有天氣，暫別台灣乍暖還寒的二月，這裡的艷陽像盛夏一樣刺眼。
然而沒過多久，市街兩旁卻逐漸出現參天的綠樹，掩映著奶油色的法式洋樓，還有曾經時髦的「國際式」大樓。儘管第一印象不算太好，胡志明市，或者西貢，還是很快讓人知道她的美麗。
這座城市很混亂，看起來也不怎麼安全，卻有一種性感，混合著老殖民地的華麗，還有六十年代的妖姣。
今天的胡志明市，雖然早已是無數新台灣之子的外婆家，對台灣來說遠比想像中陌生，地理課本只有無關痛癢的介紹。更何況是1975年以前的西貢？
有多少人記得，她曾是中華民國盟邦越南共和國（南越）的首都？有多少人像新加坡記者陳加昌一樣，記得她是「戰爭影子籠罩下的東方巴黎… 本地區中滿是熒惑、令人痴迷的地方…」
和其它東南亞城市相比，西貢充滿故事︰曾經是富甲一方的首都，戰火邊緣的危城，改朝換代的巨變，多少「傾城之戀」曾以此為背景？
這一段旅程，我想在胡志明市尋找，曾經的、或許也是永遠的西貢。
輪廓
如果想要看一看當代的胡志明市，樓高68層的Bitexco Financial Tower，應該是最佳地點。位於62層的觀景台Skydeck視野絕佳，市政廳、紅教堂、檳城市場、西貢河、甚至堤岸，全在可見範圍之內。
可能因為法國時代的城市規劃，今天從高空俯看胡志明市，整齊的街廓、濃郁的綠蔭、殖民建築與嶄新大樓並立，然不失為一個歐陸采風的大都會。
然而，如果回到胡志明市的街頭，感受卻真的是「從天上回到人間」，就像許多發展中的大都市，建築殘舊、道路髒亂，交通無序，電線滿天飛，到處都可見「超載」的景象。
對比老照片中清爽優雅的「東方巴黎」西貢，有點今不如昔之感。
法國遺事
法國從1860年開始統治西貢，直到1955年《日內瓦協定》後，才灰頭土臉地退出中南半島，又留下南北分治的爛攤子，種下了往後二十年越戰的種子。然而不論如何，法國始終為這個遙遠的熱帶異邦城市，留下了最珍貴的資產︰一抹巴黎的味道。
旅行作家諾曼 · 路易斯（Norman Lewis) 這樣描述戰後初期的印度支那首府：
「西貢是炎熱國家裡的法國小鎮。人們通常稱她為「遠東的巴黎」，就像大家稱京士頓和牙買加為西印度群島的牛津一樣⋯ ，城市裡比較好的區包含許多商店、咖啡館和電影院，還有一間簡單的紅磚小教堂。二十萬歐洲人盡量聚集在一起，住在羅望子樹蔭下的幾條中央街道上，周圍則有大約一百萬的越南人和中國人。 」
今天，一幢幢精緻的法式建築，仍然掩映在廣場與林蔭大道之間，讓西貢洋溢著和其他東南亞城市截然不同的面貌。這個「東方小巴黎」的市面，仍叫遊客看得心馳蕩漾。
不過，西貢只有輪廓像巴黎，細節仍然是熱帶的，空氣中充滿腥熱溼氣。「正宗」法式建築之外，市街更多的是高樓底、大陽台的街屋，紅瓦粉牆、白色百葉窗、綠蔭間陽光浮動的暗影，在熱帶艷陽之下，是一幅光影流蕩的印象派，混合著南歐與赤道的濃烈色彩。
飯店
水陸交通之地，少不了大飯店。西貢戰爭與和平間的舊夢，或多或少都是以那些屹立在同起街、阮惠大道的飯店為背景。
越戰中開業的Caravell Hotel，是當時西貢最時髦、也最安全的飯店，傳說所有窗戶都裝置了防彈玻璃。頂樓酒吧一度擠滿戰地記者，彼此交換情報，據說不出飯店，只要在Caravell就能掌握戰情。
市政廳前的Rex Hotel，六十年代和Caravell同領風騷，有不少美軍軍官包住，所謂”5 O’Clock Follies”每日戰情記者會也在此舉行。Rex屋頂酒吧和游泳池，也曾在駐越美軍間名噪一時。
當然對許多人來說，西貢的情調，還是要在那老歐陸飯店的氣氛中，才最微醺醉人。
同起街盡頭，西貢河畔的Hotel Majestic，最初外觀據說模仿法國坎城、尼斯的渡假風格，不過後來的翻修顯然不大成功，貨真價實的老古董，現在看起來卻像拙劣的贗品。在以1975年西貢為背景的香港電影《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裡，周英傑（梅豔芳）和阿Mark（周潤發）互表心意的夜總會門口，就是在此拍攝。
Majestic對街是1930年開業的Saigon Palace Hotel（現稱Grand Hotel），堪稱是西貢最有巴黎味道的建築之一。不過很奇怪，它的風頭長期被路上其他競爭者蓋過，一直被遺忘在同起街茂密的樹蔭中。
說到西貢最具有代表性的飯店，又怎能不提大陸酒店（Hotel Continental）？
這棟由法國人創建於1880年的老飯店，與上海匯中（Palace，今天的和平飯店）、香港半島（Peninsula）、新加坡萊佛士（Raffles）一樣，都是舊日老殖民地風華的象徵。
1975年「解放」後，Hotel Continental早已收歸國有，隸屬於國營的西貢旅遊集團（Saigon Tourist），近年才又整體翻修一遍。但俗氣的Lobby、大而無當的房間、過時敞舊的傢俱，有點像是十年前的上海和平飯店（當時還沒讓Fairmont集團接管），都曾有輝煌歷史，也都破落了。
沒想到中庭花園卻出乎意料，完全封存了老殖民地的頹唐風情，穿堂與拱廊之間，簡直是「傾城之戀」的場景。香港淺水灣酒店頹唐浪漫的老情調，竟然仍在這一水之隔的南國城市迴盪。
不過，目前胡志明市最好的飯店，應該是Continental背後的Park Hyatt Saigon，恐怕也沒多少人記得，這裡原是越戰時期的美軍布林克斯單身軍官宿舍(BOQ)，1964年聖誕夜，這裡曾發生震驚世界的BOQ爆炸案。
一踏進Lobby，Park Hyatt Saigon果然比老飯店入時，不過卻不顯得「土豪」，可見這座曾經富裕的城市，眼界仍然不俗。
沒有入住Park Hyatt，但去了兩晚附設的Xuan Spa按摩，價位大概只要其它地方同等級飯店的一半，C/P值頗高。
逝水流年
大陸飯店（Hotel Continental）前就是同起街（Dong Khoi），和「胡志明」一樣，同起也是個新名字，「越南共和國」（南越）存在時，這裡被叫做「自由街」（Tu Do Street）。更早時，她則有個法國名字Rue Catinat。不論叫什麼名字，這裡都是這座城市的中心。
1960年代LIFE雜誌的新聞照片，爲世人記下這條街的Heyday，參天的路樹、寬敞的人行道、精緻的店面、瀟灑的偉士牌騎士，或那才是董橋筆下念念不忘的市面。
對照今天，殖民時代的Continental、Majestic等飯店仍在，60年代時髦的Caravelle Hotel也大致維持舊貌，但曾經外國記者充斥的Cafe Brodard，卻已結業改成SONY手機店。
大陸飯店對面，曾經開滿時髦商店、巴黎式拱廊小街的Passage Eden，如今也已拆除，改建成沒有什麼特色的購物中心。
隨著資本主義重新登陸胡志明市，過去浮華的老西貢可能未等到昇華，就已經消逝在推土機下。
優雅世故之外，同起街也曾經有段猥瑣的過去。越戰時期的「自由街」，曾是西貢最冶艷浪蕩，引無數美國大兵流連的紅燈區。
1975年以前的西貢，曾以肆無忌憚的夜生活聞名，是東南亞最充滿誘惑的都市之一。越戰時期在西貢採訪的新加坡記者陳加昌回憶：
「閃爍的霓虹燈構成美麗的誘人夜景，但常常會突然間在距離大約十至十五里之外看到夜空射下槍炮紅線的火光，於是沈迷於歡樂中的人們才被提醒，這個狂歡地其實是一場大戰亂的中心。」
「屈指一算，可以數出三百家以上的酒吧及夜總會。如果與酒吧小姐們談到會再發生一場軍事政變，她們會告訴妳，政變在這裡已是家常便飯。她們要談的不是「風雲」，是「風月」。對不肯花錢的美國大兵揶揄到：Sir, no money, no honey! …
夜總會的笑聲沖沒了砲聲，淹沒了戰爭面目。這些正是經歷了十年殘酷戰爭的越南京都寫照。」
諷刺的是，當年南越的立法院就在自由街上，離艷名遠播的Tu du night club，不過是一個街口的距離。
今天，立法院已經改成市民劇院，Tu Do night club倒還繼續營業，但已是一家「正派經營」的餐廳，再看不見美軍的身影，也再不是那個曾經肆無忌憚的西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