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文分離

比文
6 min readMar 3, 2020

【節錄取自吾待完成之作《漢字神話》】

他們說,文言的問題,是「言文分離」。

文言文是一種脫離的口語的語文。那為什麼仍然可以稱他為「語文」呢?因為他還是有上古漢語的語言影子,也維持了一定引入口語的能力的 — — 只不過能力非常低。宋朝開始的白話小品,到民國時代文白夾雜的文章,甚至到今天的香港白言文,大陸的普白,都仍然有融入和融入到文言的能力。

但這個不是無視文言文跟口語距離之大的理由。陶傑經常說文言文不難學,五四和新文化運動的推動者對中文的理解不足,廢除文言誤判了。這證明了一、他當局者迷,他被神話俘虜了,二、他對漢字語文的理解非常簡陋。他是一個牧師,不是一個神學家。

但新文化運動儘管意義重大,且帶來了龐大利益,其自身的底層論述是有問題的 — — 故此,新文化運動沒有完整自己終極的邏輯蘊含 — — 因為他看不到。

新文化運動廢除文言的邏輯很簡單:

1. 文言文是一個脫離的口語的語文。

2. 不脫離口語的語文乃白話文。

3. 中國要富強就得使用白話文。

故此:必須廢除文言文,改立白話文。

這一套詏論這麼簡單,就當然正中陶傑和惋惜廢文言人士的下懷。因為,三個前提嚴格嚴格而言都是不成立的,而陶傑就是進了一步的嚴謹來否定茲茲前提(雖然他的立論中對漢字語文的描述也只不過五十步笑百步)。這些前提都不成立是因為他們都不夠準確。論(一),文言文把自己崁入白話文,天衣無縫。這樣就馬上一石二鳥兼破(二)。而論(三),中國富強就得使用白話文,其實亦非必然。如果把歷代文言的作品以所有現代國家需要的範疇來蒐羅適合的文言詞和句式,製造出一種可以應付當今需要的類文言,不是不可能的。[1]當然,這一種的文言要如秦漢唐宋般精簡,沒有太大可能。但在保存整體文言的運作理則的話,是可能的。當然,這個工程必非常巨大。而正因如此,當時的中國等不了,所以索性不等,先廢除文言,改用白話,之後再算。

五四的巨大錯誤就是以為:

1. 文言文是語文脫離口語的元凶。

2. 只要解決元凶,語文的寶座就會騰空,白話文就可上位。

3. 白話文上文就解決了言文分離的問題。

第一個前提是非常有問題的。文言文的確是一個遠離口語的語文,其之遠離口語的確可以讓我們在廣義下稱「文言文是脫離口語的語文」,但文言文不是導致語文脫離口語的原因,何況元凶。文言文二千年的稱霸地位,的確堵塞了白話文升級。但白話文代替了文言文的語文地位,也不意味就一勞永逸,文言永遠不再分離。五四和新文化運動,只成功暫時解決了文言分離,但白話代替文言的一刻,就是白話文言化的一刻。新的文言分離已經開始了。如果是這樣,嘗試以白話代替文言地位來解決言文分離是必定徒勞的。使語文脫離口語的元凶,是漢字本身。漢字,導致言文有分離的傾向。

文言文不是言文分離的因,而是言文分離的果。言文之所以分離,是因為有「言」和「文」的分別,而「言」「文」有別,是因為有文字。文字使「文」的存在本質有異於「言」。而文字幾大特質:一、使用文字的成本(書寫)永遠高於使用口語;二、文字可以刪改,可以經過考慮才書寫,但語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且使用時斟酌的時間往往不多;三、文字可留存千古,但口語一出即逝。這些的特質使人使用文字和口語有不同的考慮,故此生產出來的東西也會有分別。這沒什麼好爭議。也許,與其說「文字是導致言文分離的因」,倒不如說「言文分離是有文字的必然」。也就是說,就算一個文字系統能夠完全無誤地記錄口語,實際使用時沒有人會完全按乎口語來書寫的。而當我們說「言文分離是有文字的必然」,意乃「口語與書面語實際運作上分離是有文字的必然。」

茲意味,文言分離不是漢字語文特有的,而是任何一個使用文字的語言就必定會出現的現象。英文也可以出現言文分離的。(哪有人像某些哲學論文中說話的?)漢字的文言分離,之所以會出現到文言文和白話文如斯龐大的分別,是因為漢字這一種文字的特質所導致。文字漢字導致言文分離特別嚴重,

漢字之所以導致言文分離得如此厲害,撇除了各種的歷史偶然,就是因為漢字很美 — — 而這個美,源頭有二:漢字神話,和漢字兆物觀。美的理則是會生有一些必然結論的。文章若符合某些空間的幾何要求就會美感提高,譬如精簡則美,寫詩若四、五、七則良。這些導致寫文章有犧牲符合口語那些某些有助精準化的語法詞,如介詞、連詞等。本來透過口語語法來分辨的微妙語義則改透過字的組合來分別,故此張學良可以說「我跟蔣先生是一件一致的,他認為應該安內攘外,我認為應攘外安內。」這不是說泰西語文沒有這樣的操作,但西方語文很少出現省除語文中複製口語語法部件的情況。恰恰相反,西方的語文是把語法把弄的出神入化,透過語法來於一個句子中承載龐大但精闢的語義。[2]而也因為他們這樣操作了很久日子,熟能生巧,能很精闢地提供很多資訊。

漢字的美使原本的白話文(先秦文言)文言化,之後的白話文之後為了應付文言的魅力和地位,就不得不自我文言化。白話可以文言化,但文言卻難以白話化,也難口語化。故此,白話也難以真正語文化 — — 這是難,但不是不可能(中文狂熱者就是針對這一點窮追猛打,說中文/文言「難」,但不是不可能 — — 甚至根本中文/文言不難,覺得難的人是自己廢而潑婦罵街怪罪他人而已)。

導致此的還有漢字本身的特質:漢字的書寫成本很高,故此如果真的要一字不漏去在紙上複製口語的話,就會很辛苦。故此,就有壓力去「可省即省」,並繼而美化 — — 最後白話還是無法語文化。這樣久而久之,就累積成為了一個超大的言文分離。

按照這套邏輯,白話文是會再文言化的。他會變成一種類似文言文,脫離口語、跨方言、結構越趨精簡、(但)解讀越趨複雜的新東西。香港的「書面語」,即我稱的「白言文」,和大陸的中文,都已經出現這樣的現象。沒有人會像人民日報或明報般說話的。央視的普通話不是語言,而是讀出來的普通話白言文。

中文的文言分離導致出現了兩個互相連結,邊界模糊,但質核凝固的語文體系:文言文,和白話文。不但如此,兩者地位不對等。這個也反映著整個語文架構的階級。文字有了高位,口語地位低下 — — 文字先行,語為文輔。

[1] 歐陽法老,吾學友也。彼試為閩、文言中抽取高雅之科學、法學、哲學詞,重塑文言體系的工程,就是這個。

[2] 西方也可以有張學良句子的:Alice got pregnant and Alice and Max got married. Max and Alice got married and Alice got pregnant.

Unlis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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