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觀察:黑衣人之殤

從平民的視角看泰國皇家葬禮。

Jiahe Lin
亞細安 asean now
12 min readOct 31,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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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7日凌晨四點,我在曼谷的旅館床上醒來。睡前忘了關的電視機,仍然放送著泰國民族神話史詩《拉瑪堅》(Ramakian)的箜劇演出。

在拉瑪九世蒲美蓬(Bhumibol Adulyadej)遺體正式火化的這個夜裡,火化亭外的大舞台徹夜上演泰國最具代表性的傳統文化舞蹈和劇碼。此刻,由泰國國家新聞局(National News Bureau Of Thailand)獨家提供影像訊號的皇家葬禮,幾個主要的電視頻道上已連續直播了20小時以上,但君王真正火化的過程,一般民眾卻無緣見證。

換做其他人,這一點也不奇怪。遺體火化無論如何不會是賞心悅目的畫面,更何況在夜間進行;再加上既非露天火化,又同時要考慮王室的尊貴與隱私,轉播的限制不難理解。相較之下,舞台上的表演符合傳統儀節又適合闔家守夜觀賞,確實比較恰當。

只不過,這是九世王,當代泰國全民上下奉若神明的君父。他的偉大,奠基於陪伴這個國家邁向現代化的勤懇形象,而這個形象之所以能如此成功地深植人心,「電視」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1946年繼位的蒲美蓬,在位期間正好是電視科技普及發展直至鼎盛的年代。他不只是戰後世上在位最久的君王之一,更可能是人類史上最常在大眾媒體上亮相的君王之一。

胸前經常背著單眼相機,在全國各地視察民情、以皇家之名推動各種發展計畫,不論是治水、育林、勘災、助農、建設甚至社會矛盾,蒲美蓬親上火線指導專家、主持公道的各種畫面,長年以來不斷透過大眾媒體往泰國人民心裡放送。這是摩登時代的產物,也是上個世紀以前的世間君王都難以契及的特色。

如此的王者,回返天界的最後一哩路,電視卻缺席了。

事實上,直到10月26日當天,根據官方發布的葬禮時程,除了傍晚五點由新王拉瑪十世主持的象徵性火化祭儀,大多數媒體(尤其是外國媒體)都以為晚間十點會轉播正式火化的過程,但時間到了,卻沒有發生。

網路上各直播串流的討論串開始不斷有人詢問究竟何時火化,各種延遲的說法也甚囂塵上。午夜前後,我在泰國英文媒體《國家報》(The Nation)的文字轉播頁上看到確定的消息:「晚間十點的正式皇家火化儀式,已取消現場直播。」(Live broadcast of the actual Royal cremation that is scheduled to start at 10pm is cancelled.)

簡短,沒有其他進一步的說明。

倒是社群網站和本地媒體不久後就有花絮新聞傳出:少數在皇家田(Sanam Luang)現場過夜的民眾在晚間十一點半左右目擊了火化亭冒出白煙,甚至有人拍下當時上空出現了十隻白色鳥類的畫面,用以「證實」九世王已被接引歸天。

身為一位有幸參與這場葬禮的外邦人,經歷了一整天的活動,最後沒看到火化怎麼進行,不免有一點失望。卻不知跟我一樣守在電視機前的泰國人民,有沒有人心裡也帶著相似的遺憾?

這一場世紀葬禮有許多鮮明的顏色:靈柩、靈車與火化亭是耀眼的金色;新王與軍方高級將領,多半身著尊貴的大紅或白色軍服;禁衛隊與軍警,則至少有紅、棕、藍、黃、白等不同顏色的制服。

數量最大的一般人民,則是國喪期間官方明令用來表達哀戚的黑色。

這陣子以來,英語世界一概稱呼這些黑衣人為「悼者」(mourner),而他們出現在媒體上的形象,若不是數量大到看不出個別的面貌,就是一張張默哀、悲傷甚至痛哭涕零的臉部特寫。

衣著的顏色既說明了身份,也反映在葬禮現場的空間秩序上,什麼顏色會出現在哪裡,有一定的規律;顏色反映了觀看的角度,雖然同樣在場,黑衣人實際的參與經驗,與轉播、報導聚焦呈現的多彩畫面,有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的狀態又是怎樣呢?這是我穿上黑衣、走進現場最想紀錄下來的面向。

因為知道在現場不便四處走動,26日一早,我選擇先透過轉播收看移靈的儀式過程。電視畫面裡,黑壓壓的人群極有秩序地圈坐在路旁空間,軍隊、衛隊經過時行合十禮,靈柩和王室成員經過時則伏地行跪拜禮,搭配播報員平緩而無起伏的語調,共構出一種緩慢而沉重的節奏。

上午十點左右,我才搭渡輪去到了管制區邊緣的拉瑪一世紀念橋(Memorial Bridge),一下船,便被與電視轉播截然不同的氣氛所包圍。

滿溢在街頭的黑色,並非全然的哀戚,而是熱鬧,只是你仍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人們的克制,那並不是歡樂。

攝影:林佳禾

紀念橋碼頭旁就是有名的帕空花市(Pak Khlong Talat),通往大皇宮的街道被改造成了悼念的花海隧道。人們在志工和警察的引導下,甚有秩序地排隊魚貫進入,合照、自拍樣樣來,但卻不喧囂,感覺十分微妙。

攝影:林佳禾

為期五天的皇家葬禮,雖然絕大部分的儀式活動都只在大皇宮、皇家田廣場及其周圍發生,但實際管制出入的街道範圍大得多,26日這一天甚至高達42條道路。大多數前往「觀禮」的民眾,其實根本看不到火化亭現場甚至移靈的隊伍,只能從轉播畫面中了解遠方的進展。

攝影:林佳禾

管制區內,大多是一早就來報到、甚至根本就露宿現場的王室鐵粉。

他們的活動當然也被控制在特定的動線和範圍內,隨著不同的行程,有不同的開放空間。由於正常人對白天的烈日直曬都肯定吃不消,除了靠志工與醫護人員不斷補給防中暑的溼巾、鼻劑,協助身體不適的狀況,在移靈隊伍戶外行進的時間之外,人們大致上被允許比較自由地起身活動或臥地休息。

攝影:林佳禾

26日這一天,在移靈和火化之間的空檔,管制區內人的流動與進出其實相當頻繁,但不知怎地,管制區外排隊等待通過各管制點的人潮,中午過後還是愈來愈多,各處的隊伍都不斷拉長。

攝影:林佳禾

下午四點,正值雨季尾聲的曼谷,突然下了一場又急又強的午後陣雨,瞬間浸透許多人的黑衣,但似乎沒有削弱大家繼續排隊等待進場的意願。

雨後,人們又迅速回到街頭。我無從判斷,這些索性就在還溼轆轆的馬路上坐將起來的民眾,這一天後來有多少人真的能進入管制區內「觀禮」。

攝影:林佳禾

另外有一群人,則把同樣漫長的等待,給了向九世王遺像獻檀木花的隊伍。

儘管官方宣稱至少可以容納18萬民眾到現場觀禮,但且不論規劃的空間秩序實際上只有非常小的一群人可以用肉眼看到火化亭的活動,絕大多數人根本連到現場排隊都不可能。因此,泰國政府另外在全國各地設置了85處小型的仿火化亭以供民眾獻花致哀,76個府各有一處,曼谷首都區則有九處。

其中,位在大皇宮旁的Suan Nakarapirom公園是距離真正的火化亭最近的一處,也就是一般民眾可以向九世王獻花告別的最近距離。因此從下午直到晚上,街邊等待入場的這條隊伍,始終都維持在一公里以上。

攝影:林佳禾

由於依規定在典制儀式進行的同時,獻花活動必須全面暫停,光是從傍晚拉瑪十世開始主持火化典禮,到各國貴賓逐一登上火化亭進行最後弔唁,再一一向王室成員致哀,就讓民眾的隊伍整整停滯在原地超過三小時。

晚上九點過後,仍然有許多人尚未能順利獻到花,但持續排隊不怠。

整個過程,充分展現出隨遇而安的狀態。哪怕沒多少人搞得清楚隊伍當下為何等待、何時才能前進,但人人都能悠然地席地而坐,少數可以看到轉播畫面,多數則是用聊天、滑手機來打發時間,甚或只是發呆,似乎也不怎麼在意儀式的即時狀況。志工雖然回答不了什麼問題,但持續殷勤地送來各方捐贈奉獻的食物與飲水,倒也一定程度放大了人們的耐心。

與其說是「到場獻花致哀」,我感覺大家當晚更像在以「集體街頭集會」的方式,遙祝九世王走完人世最後一程。

攝影:林佳禾

隔天早上是火化完成後的骨灰撿拾儀式,九世王的遺骨和灰粉會分別放入七只骨灰匣,一部分依禮俗交給特定的王室成員,一部分則要先迎回大皇宮舉行王室祭拜,待國殤最後一日再送往指定的佛寺供奉。

由於前一天沒在現場目睹移靈隊伍,27日這一天,我決定起個大早進入管制區做更近距離的參與。

通過安檢的時候,火葬場內的儀式已經開始進行,一般民眾必須分成小隊在志工的帶領下前往規劃的觀禮位置。我誤打誤撞地被帶到大皇宮側門處,這裡是早上移靈路線的盡頭、隊伍將會進入大皇宮的位置,因此攝影記者與轉播機組早已就位,維持秩序的軍警和志工更是特別多,反覆叮囑著我們這些黑衣人待會兒必須配合的儀節。

攝影:林佳禾

如同前一天,等待依然漫長。

日上三竿後的陽光,帶來了無限的悶熱與汗水,醫護人員開始頻密地發送溼巾與鼻劑。隨著進場的人愈來愈多,軍警也開始指揮調動人群,路的兩旁就這樣一點一點舖上了滿滿的黑色。

人的密度愈高,陽光灑在身上的感覺也愈炙烈,讓我忍不住躁動起來。身旁的女士見我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友善地跟我說話,試著安撫;這讓完全不諳泰語的我曝露了外邦人的身份,反而引起周圍一小陣騷動與側目。另一位老太太決定把好奇化為行動,開始用簡單的英文跟我攀談。

「你從哪裡來呢?」

「台灣。」她笑著點點頭,但似乎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你是佛教徒嗎?」

「呃,也算是吧……」有點尷尬,但我實在說不出否定的答案。

「你認識我們的王?」

「是啊,他很有名。」這倒是一點都不難回答。她聽到笑得可開了,覺得不可思議,但又帶著點驕傲的神情,要我聆聽這兩天反覆聽到幾乎已經銘刻在心的樂曲。

「這首曲子,是他的作品!」

「真的啊?很好聽。」我這麼說她更得意了,拉著旁邊的朋友開心地哼起了歌詞。

正面肯定九世王的名氣與才華,或許讓她更想好好地關照我。「你知道怎麼行我們的跪拜禮嗎?」她扭動著身體,在人群中向我示範起待會兒該怎樣行禮如儀。

就這樣又過了好一會兒,遠方的鼓樂聲終於迫近,人們自動轉換姿勢,側身俯地開始跪拜。此刻我才明白,當你的視線貼近地面,那只是十多公尺以外的移靈隊伍,瞬間就顯得巨大無比。

約莫就十多分鐘的時間,一會兒起身合十,一會兒低頭膜拜。「那是王的骨灰……」「那是總理……」「那是新王……」「那是公主……」老太太貼在地上仍不時撇過頭來,用眼角的餘光向我示意。

攝影:林佳禾

當移靈隊伍陸陸續續都進入大皇宮,一整個早上的公開儀式,有點唐突地就瞬間結束了。一時間,所有人同時起身喘口氣、喝口水、收拾東西,好似下了戲的臨時演員,自然放鬆了起來,然後在軍警的眼皮底下各自找到地方休息,或離去。

上午十一點左右,我終於步出現場,暑氣盤旋在身體裡散不去,頓時感覺有點恍惚,無法思考過去30個小時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事情。

事後回想,我在這場葬禮之中完全沒有遇見任何一張哭喪的臉。

如同前面所說,黑衣人並不歡樂,你的確感受得到他們普遍都帶著崇敬的心情和收歛的情緒前來參與,但大部分時候真的不若媒體鏡頭所刻意補捉的那般充滿戲劇性的哀戚。或許,那是因為失去君父的殤,在過去一年之間,已經有相當程度的沉澱消化;或許,那是因為官方這段期間反覆教化人民什麼是在喪禮現場合宜的舉措,比方說:觀禮時不能放聲大喊「天佑吾王」。

簡言之,官方要你哀傷,但不能縱情哀傷,精神要保持清明,才能準確地執行每一次送葬的崇拜動作,與他人共同展現一個齊心的集體。

但,真正讓我這樣一位外邦人感受到「泰」做為一個共同體的時刻,並不在跪拜,並不在合十,並不在放眼望去一片井然的秩序,而是那一段段黑衣人似無目的、無止境的漫長等待。

互不相識的人們在街頭相遇,不怕酷熱,不怕暴雨,能自成秩序,對彼此友善,有資源的人無保留地提供奉獻。大家都極力保持耐心,只為了成就同一件事情。在那些當下,你才體會到這個社會真的會因為對一位王者的崇敬而連結在一起。

參加葬禮前後,不止一次聽生活在泰國的朋友提到,這一年的國喪期來到了尾聲的葬禮,整個社會表面上看起來仍籠罩在濃濃的哀淒裡;但很多人都感覺那更多來自政府與媒體極力營造出全國上下只有一種心情的秩序感,而人們的日常生活並非如此。

想起電視轉播中播報員令人抑鬱的口吻,我很難不有幾分相信。

然而,我所目睹的黑衣人之殤,也絕對不只是被動地被體制規訓、動員而已;他們對王室的崇敬無庸置疑,但透過那些看似瑣碎、無聊的邊緣參與,他們興許還進一步體現了泰國的社會力。

只可惜,平民的視角終究不是這場世紀葬禮的主視覺。以神聖之名,典制儀節到頭來又一再地把人民與王室、國家的關係拉回到了清楚的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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