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手機吃掉了嗎?社群媒體架構起的新時空

Ching Su
人機共生你我它
9 min readFeb 15, 2019
Photo by Clem Onojeghuo on Unsplash

我總是覺得,這世界對手機或網路何其不公,讓它揹負著天大的污名。

在捷運上拿著書或周刊是一件風雅又珍惜時間的事,但在捷運上用手機拯救地球卻被叫做低頭族;

跟朋友聚會、出去玩被視為陽光開朗(無論有多大比例的時間在滑自己的IG),而窩在家裡的沙發上用手機一字一句敲打出關心則被嘲諷為邊緣人。

這樣的認知是有感染力的,久而久之,當手機滑著滑著、驚覺時光的流逝,我們便也覺得自己「好廢呀!」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社群媒體偷走了我們的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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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著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也許應該先想想,我們對時間小偷的具體控訴是什麼?

中央研究院博士後研究員余貞誼在「鑲嵌性的時間經驗:社群媒介於日常的時間實作分析」一文中提到,目前關於社群媒體的使用時間調查,常常圍繞著「人們平均在社群媒體上花了多少時間」這樣的問題展開,而這個模式說明著兩個預設立場:

  1. 社群媒體和生活的其他元素互相競爭、排擠,各自非黑即白的存在
  2. 時間是線性的,以等速、齊一刻度的方式運行

可是,社群媒體與社會生活彼此交織,我們往往與其他人共同使用社群媒體(無論打卡、聊天、上傳照片),也往往因為現實的社交經驗促發使用社群媒體的行為,或因為使用社群媒體的行為開展其後真實的社交經驗。社群媒體與社會生活已是你儂我儂、難分難解。

此外,時間本身是一個多面向的概念,其結構至少包含了時間長度(duration)、次序(sequence)、時間點(timing)、和節奏(tempo)等,日常活動中這些參數之規律及無規律,共同打造出我們生活中的時間感,無從簡化為二維的線性概念。

由此可知,或許「社群媒體『偷』走了我們的時間」終究是個過度強烈的控訴,只是社群媒體存在感極強的介入,大大改變了我們的時間感,使我們生活的時空產生了巨大的化學反應。

社群媒體如何架構新時空?

余貞誼在其著作中,針對35名研究參與者進行為期六週的社群媒體使用行為研究,了解研究參與者使用其手機及電腦瀏覽器操作臉書、Line、PTT等社群媒體的脈絡,將使用社群媒體的時間經驗視為黏著「人際關係」、「社會角色」、及「網路技術與科技物」的框架。

黏著人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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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他人是塑造我們使用社群媒體的方式的重要因子,除了常見的幾個模式,如維持關係、及在共同生活的成員互相等待的時間中用以填隙之外,社群媒體在很多時候還扮演了協商親子關係的角色。例如,一位媽媽參與者的臉書和Line用量總是在18:30–20:30達到高峰,研究者細究原因後發現,這段時間是這位參與者家中的晚餐時間及陪讀時間,因為小孩子吃飯速度較慢、希望大人陪同,但和他聊天又會拖延節奏,而看有聲響的電視則會轉移孩子吃飯的注意力,此時,滑手機便成了媽媽陪伴小孩時親子間各自安適的合作模式。

這並不是媽媽一廂情願的想法,在寫作業的時光,小孩便曾直接向母親抱怨,持續地注視會使其承受巨大的壓力,建議媽媽一邊滑手機一邊陪讀。

“他會說,「你不要看、你這樣看我壓力很大」,…「你看手機嘛,你就看你的手機,然後我寫完你再一次看,然後不好的你再擦掉」。”

黏著社會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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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時間不是你的時間」,這句話是真的。

當從社會的角度剖析時間,它的階層性於焉產生。一般而言,工作時間的重要性被視為高於人際互動時間,而人際互動時間又高於私人時間。在公領域及上班時間,人們會以較高的內在標準規範自己的社群媒體使用量,且,即使未「真實」處於正式的公司或組織中,對「工作」的態度和期望也早已內化,所以許多人會使用紙筆整理思緒降低電腦中社群媒體的吸引,或是勸勉自己要在「正事」做完後才能打開電腦使用社群媒體,這些使用的伊始與結束,皆與人們如何看待自己的社會角色及隨之而來的行為規範緊密結合。

而在人際互動的時間,使用社群媒體的行為同樣受到社會互動的義務、禮節、角色身份的責任和期許影響,如文章一開頭的舉例即隱含「跟朋友聚餐卻不斷低頭滑IG是不適當的」等判斷。最後,在組織時間及人際互動時間的排擠下,私人時間幾乎往往稀疏可憐。研究參與者中,最為忙碌的那群人密集使用社群媒體的時間皆集中於深夜至凌晨。與其說這時社群媒體是作為一種吸收新知或聯繫他人的工具,對他們而言,使用社群媒體更像是喘口氣的象徵。「在兵荒馬亂筋疲力竭的一天之後,我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而這個「做自己的事」,本身便是心靈上的慰藉。

黏著網路技術與科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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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網路技術早已朝著「無縫」(seamless)體驗發展,但,其實網路技術與科技物仍在不知不覺間框架著人們使用社群媒體的行為。

例如,對年紀較大的參與者而言,他們謹記著電信公司員工所告知的訊息:「行動網路平常就關起來,要用的時候再打開,比較不會耗電」並奉為行動圭臬。因此,這群參與者使用社群媒體的時機往往集中於他們有空坐下休息,並手動打開行動網路的時間。

再者,一位年輕的研究參與者自陳習於用電腦使用臉書,只有在外移動時才偶爾使用手機,但,研究資料卻顯示,他在平日晚上幾乎都密集地使用手機瀏覽各類社群媒體。原來,那時段通常是他和女友的視訊時間,為了讓電腦使用的無線網路保持暢通,他才會改用手機的行動數據來滑臉書填滿等待的時間。

由此可知,網路技術與科技物雖在形塑社群媒體的使用行為上擁有一席之地,但它並非單獨存在、取決於物質特性本身,反之,它會在社會脈絡中浮現出來,受使用者的資訊素養、社會支援、社會關係等因素調節並融入生活,構成使用行為的背景中隱身的框架。

對使用者經驗設計師、人機互動設計師而言,這個研究有什麼意義?

總結上述,社群媒體的使用疊合了情境(如人際互動及扮演社會角色)、行動意義(如聯絡、陪伴、或自我慰藉)、與物質慣性(不同裝置及網路技術的特性),使其體驗的時空刻畫變得多元而立體,遠超出「使用時間」的範疇。

與其說這篇著作傳達了單一或特定的知識點,倒不如說它對使用者研究或人機互動研究的重要性本身,用螢光筆強調了三次又在旁邊打上五顆星星。

首先,它使用複合式的研究方法,強調出從社會、人際、個人特質、和科技物等多重視角了解使用者行為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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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位研究參與者在描繪自己使用社群媒體的時間樣貌時是這麼說的:“我用筆電在看FB的時候,通常都是我在工作中間的空擋,因為我會急著要去下一個工作,所以我只是刷一下,我就不會看太久,只是去喘一下、去那邊耍白痴一下。…手機會用的時候,可能我要睡覺了,然後睡不著…所以就會無意識的玩玩玩,後來玩到睡著或是幹麻。”

要完整詮釋這個行為,我們需要了解「工作」對此人產生的內在規範、使用者在情境下對自己所扮演的社會角色之期許與要求、及其使用社群媒體的行動意義。而透過社會文化背景的文獻整理、參與者的人物誌探討、個人裝置的紀錄搜集、訪談資料,研究者得以將這名研究參與者的社群媒體使用,歸類為高度消耗精力時中途放鬆的方式,並了解這樣的使用方式將高度受到當下所處的情境影響,並與空間中的物質特性(用以完成其他工作任務的電腦、會沒電的手機)彼此相依。

再者,它指出了易用性測試的盲點,及了解使用情境的重要性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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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根據介面的特性來推論使用者的行為,然而其中的關聯性並不必然存在。例如,因電腦螢幕較大、較易於閱讀,直覺而言我們會推論單次使用電腦瀏覽社群媒體的時間長度應較使用手機為長,但,事實卻是正好相反。

一位研究參與者明確作出了解釋:使用手機瀏覽社群媒體的原因並不與介面的易用性直接相關,而應歸因於瀏覽社群媒體本身被視為一種私領域的行為,而電腦則主要在公領域中使用。因此,在上班時間使用電腦瀏覽社群媒體的研究參與者會帶著戒備心,令使用的長度較為短促。此般「適當」的使用節奏與時間點,在許多人的行為模式中重複出現,可見社群媒體的使用時間觀,座落於我們整體的、共有的社會氛圍中。

最後,它指出了情境的不連續性和新的設計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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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很多人而言,以社群媒體和手機遊戲開啟和結束一天行程已經成為一種慣性,象徵著一日的生活再度平順地展開和完結。這裡,手機不僅是帶來資訊或趣味性的媒介,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情境轉換時平靜心靈的過渡儀式,而在其他情境中,如:在工作時、在人際互動時、在休閒時,玩手機的意義又大不相同。使用者經驗設計師如何識別使用者目前所處的情境?如何調整可提供的內容以滿足不同需求?如何調和社會、人際、網路及技術物的特性和影響,帶來最好的體驗?都是等待使用者經驗設計師回答的問題。

這篇文章是一個新的嘗試,使用社會學的研究來分享一個理解使用者行為的新角度。縱然人機互動是跨領域的結合,可是,隔行間的山頭實在太龐大,除了設計、心理、及資工以外,靜下心來讀完與人機互動相關的社會學、人類學、甚至哲學讀物,也會對我們想法有不一樣的啟發。謝謝看到最後的你們,希望我們可以再一起持續往前走。

感謝黃振瑋提供編修意見。

參考資料

余貞誼(2018)。鑲嵌性的時間經驗:社群媒介於日常的時間實作分析。台灣社會學,3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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