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看到的努力」系列

人生百味
doyouaflavor
Published in
Jun 1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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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看到的努力」系列,是2018無家者尾牙我們想與大家分享故事,
裡頭包含了街上的人,他們不為人所見的努力,以及難被看見的困境。

希望透過系列文章,讓我們一起為這些隱形的努力者發聲。

承接一個人,需要使出眾人之力。

問起晴的工作經驗,她笑說,要講很久喔,「我做過很多事。」
看起來年紀不大的晴,其實孩子已經上了高中。過去她多做的是店家、量販店的補貨店員;後來因單親媽媽身份,得到輔導協助,開始賣起烤地瓜,日子雖然辛苦,但倒也踏實。

「後來有天,我的腳突然好腫,像麵龜那麼大!」晴指著自己細細的腳踝笑說,「我到醫院掛急診,醫生說這是急性腎衰竭。怎麼會想到人生突然就開始得洗腎呢?」

是啊,誰能知道呢?晴早在年輕時就患有糖尿病,那使她失去一眼視力。而今身體狀況再次下滑,「我已經推不動攤車了。」晴說。她轉作庇護工場的肥皂製作,卻不小心被鹼液潑及。醫生建議晴不該再冒險 — — 那次只差幾公分,距離晴被傷成全盲。

後來晴在幾個街賣團體的協助下,再次展開街賣工作。
為什麼是街賣?外人實在不懂這份吹著風、不穩定的工作,為何晴聊起來時總是笑著。

「在這裡我認識了很多溫暖的人,有人會偷塞錢、塞小禮物給我,旁邊的阿公阿嬤也很常跟我聊天 — — 厚!發現我真的蠻有長輩緣的。」

但你知道吧,這份工作仍然是不穩定的。街賣是一個開放環境中,非正式承接著人的網。

晴當然知道,她比誰都清楚、在乎,在乎關於自己與女兒的未來,在乎自己必須練習自立。
儘管這份自立在起跑點就遠比其他人辛苦,連時間都比別人少 — — 晴一三五要天洗腎,定期醫院回診又得耗上一整天時間 — — 這還沒算到通車、等待時間中,體力的快速消耗。

我問晴,她的努力是否有受過質疑 — — 只見她立刻點頭。
「有啊,街賣時常被人以為自己裝病,看起來這麼年輕、好手好腳,怎麼會出來賣東西?『是不是在騙錢啊』常從一些路人的眼神中感覺不友善,」

「但我不偷不搶,只要體力能負荷的時間都會出來工作了。」

好希望晴這樣的努力被認同,或至少被好好看進眼裡。晴聽見又笑了:
「路人都走得好快,怎麼會有時間看清楚呢?」

除了街賣,晴也努力申請著低收入戶補助,希望墊起生活基礎。無奈卻屢遭退回。
為什麼申請不了呢?依晴的身體狀況及如此不穩定的收入,難道沒有獲得幫助的資格嗎?

原來在墜落時被承接,比我們想像中都還難。

【 低收大魔王01:虛擬所得 】

對於生活陷入困頓與失序的人們,政府絕對有責任提供協助。低收入戶,是為了有需要的人所開設的證明,憑此可得到生活與醫療等補助金。
然而,我們卻不斷遇到被屏蔽在外的人與故事。

「好手好腳的,沒工作你家的事,還是算你有22k!」
你知道嗎?就算沒有任何收入,若年齡在18–65歲之間,政府覺得你好手好腳,就能把你視為有22k月薪,而排除在低收補助的名單之外。

晴在申請低收資格時,被認定有工作能力,政府認為應該找得到「正常的」工作,於是在計算收入還是算基本工資22k,因此過不了低收門檻,申請不到補助,只能獨自面對無法維繫生活的風險。這就是虛擬所得阻礙福利需求者獲得幫助的一例。

這樣的法規,原先是為防止「能工作不工作」、「想依賴福利」、「浪費國家資源」的人得到補助。

但有法律上認定的工作能力,在現今社會中,一定找得到工作嗎?
以晴為例,雖然正值壯年,但她一週需要洗腎三次,工作時間必須極為彈性,且醫療過程使得身體虛弱無法久站;雇主擔心若在工作時身體出了狀況需要負責,因此不管她應徵了多少職缺,最後皆以失敗收場。

且若從事臨時工、兼職等相對不穩定的工作,沒保勞健保、提不出薪資證明的話,同樣無法逃避虛擬所得的計算。

儘管法規有排除計算虛擬所得的設計,但申請過程繁瑣,或須年滿55歲才有機會被排除。即便是身心障礙者,也可能計算55%的基本工資。

社會救助制度的本意,應是讓生活陷入困頓的人,透過額外的收入,得以在生活中有喘息的空間:例如能夠休息把傷養好、學習更多技能來適應社會的改變;然而這樣的法律,使許多像晴這樣需要被承接、協助的人不得其門而入,

顯示了立法者只是以自己的角度,著重於制定種種方便確認資格、防弊至上的門檻,反而使需要幫助的人無法被社會安全網承接,只能任其落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每日人們繁忙行走、往來的街道,是阿成伯最大的驕傲。

「大家走在路上的時候,都沒有想過為什麼過了一晚,路突然就變乾淨了。」阿成伯笑著,神情相當得意。

清潔人員在城市中,即是扮演如同神仙教母的角色 — — 天未光時,他們早已在大街小巷穿梭,俐落地將垃圾、紙屑、落葉集中至大型塑膠袋中帶走。過程總是低調無聲,唯一醒目的是鮮豔的背心顏色,但那僅是為了提醒來車,這正清潔街頭的並非無感的機器,而是有血有肉的身軀。

阿成伯年滿七十,在清潔人員中算較高齡的。
為什麼年紀這麼大了仍要出來工作?在清晨寒風微雨中打掃,與過往想像老人家該享受的退休生活相當不同。

阿成伯一開始只說,多動動身體也比較好。
但更深入聊起,才發現阿成伯年輕時與家人常有不合,一股韌性使他希望停止寄人籬下、到外頭自立。
在外打拚了幾十年,阿成伯什麼工作都做過。然而當年老伴隨而來的疾病纏生,他才發現僅有自己的努力是不夠的。

阿成伯尋求社福協助,但因在公文之中,記載著阿成伯有親屬可負責撫養 — — 就算在現實生活中,他與家人早已多年失聯,「我知道他們還住在老家啊,但怎麼好意思再去打擾人家呢?」

目前阿成伯儘管年事已高,仍每日在天亮前,掃著地,為這城市準備著乾淨美好的一天。

行人錯身而過、難以看見的努力,是否就無法證明確實存在?
而在公家記錄中,看來是子孫滿堂的表格,其實屋簷下有人早已缺席。

法定的親情,聽起來像俗濫的連續劇名,卻仍深卡在阿成伯的人生記錄當中。

【 低收大魔王02: 法定的親情 】

低收入戶是以家庭為單位,也就是說政府不只會看申請人的收入、財產;
若發現親屬的財產超出規定,同樣無法獲得補助。

然而,許多無家者或弱勢者與家人可能早無聯繫,就算家人擁有龐大的資產,弱勢者實際上也並未被扶養,生活一樣難過。

目前常見的解決方式是,申請人必須控告家人棄養,才有機會解除扶養義務。
但官司一拖就是幾年,且訴訟過程互揭對方過往的種種不是,使原先已疏離的關係變得更加破碎。

家,是支撐一個人最穩固的力量;斷裂的家庭關係,時常是人被迫走入街頭生活的原因。
然而在設計福利制度時,卻沒有將此納入考量,使得原本就失去家庭支持的人們,再次失去了受社會支撐的機會。
那麼在無盡墜落的過程,誰來接住他們呢?

無論從外形、性格或處世態度,都難以立即判斷出徐大哥是一位無家者。
他很熱情,嗓門大,愛和第一次認識的人攀談聊天;
他喜歡穿些社運或倡議的T-shirt,如果要上台的場合,又會換上襯衫,將扣子扣到最高;
他做很多工作,上下貨、抬棺、陣頭、街賣,不太會用手機的他,總是把工作行事曆記得很牢;
另外,他相當、相當嘮叨,總愛唸著年輕人要照顧好自己 — — 冬天該多穿件外套、記得運動、別熬夜。

徐大哥難以讓人聯想到是位無家者 — — 因為他就像家裡的長輩一樣,那個你總嫌囉唆,卻又無法真心討厭的那位。

但儘管有不少朋友、個性開朗、有工作機會與能力,徐大哥對於未來仍時常抱著不安,

「我做的都是粗重的工作,也沒有勞健保,要是有天受傷了該怎辦?」

看來堅固的社群、體力,居無定所的狀態使他寧願不要輕易相信:畢竟,沒有依賴,沒有傷害。這是街上的生存法則之一。

「努力」對於徐大哥而言,隱含著的,是種急迫與未知的壓力。
這天,徐大哥也是在10度低溫、下著雨的日子裡,在40呎的大貨櫃車中進進出出,搬著一箱箱大白菜。

「現在能做的工都盡量做啦,因為也不知道能做到什麼時候。」

【乏力的人們:當支撐弱勢的力量也成了弱勢】

當弱勢困境在社會跨大時,投入社福工作的人力卻沒有隨之增加。這使得社會安全網破洞越來越大,漏接了許多需要被承接的人們。

社工人會如此少,惡劣的工作條件是主因之一。
統計顯示,社工每月薪水大約是25K-35K,與超高的工時與工作量根本不成比例(更不用提山大的情緒壓力,哭)。

政府常將社福外包給民間單位的過程中,沒有給予足夠的補助,使得各單位必需想辦法自己生錢、找資源;加上大眾捐款的不穩定,難以維持社工合理的薪資。

當然,弱勢者的權益也在當中受到極大影響。

例如,前幾篇故事都提到,需要申請低收的人,因為遇到各種不貼和現實狀況的硬性規定,而在真正有需要補助時被打槍。

其實,法規是能變通的!
只要社工能證明這些人的需求是真實的,弱勢者便仍能申請到補助 — — 但在現實狀況中,社工人力缺乏並且身背多案,實在難有餘力一一協助證明。

社會工作者,是在人失控下墜時,將其拉住最重要的力量,而卻因自己同樣陷於極大的困境之中,無力支撐,不得不鬆開手,任其繼續墜落。

改善社福勞動環境、增加預算屆而提高人員待遇,使社會工作者的手能更有力量,伸入每個盼著希望的角落。

「這部片的運鏡、故事節奏,與演員情緒的輕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有首歌我最近聽到覺得很好聽,歌名忘記了。」接著就用手機裡的吉他app直接按出了旋律。

與飛機的談話中,10句話有8句離不開電影與音樂。

他年輕時曾經是一名膠卷放映師,看了無數電影,培養出對影像述說、場景切換、演員情緒展現的敏銳觀察力。

因為父親是歌仔戲團的二胡手,耳濡目染之下,養成了自然的音感,後來自學吉他,加上與生俱來的好歌喉,也曾經在民歌餐廳擔任駐唱歌手。

無奈在科技的進步下,膠卷放映的工作被機器所取代;突然中風使手指失去靈活伸展的能力,無法再用吉他彈出動聽旋律。

現在飛機是一名大誌銷售員,一個不便的身體負荷得了,也能和人們分享美好事物的工作。

「很多人佩服我在藝術方面的涵養,但無法以此賺錢的話,哪一個老闆要雇用我呢?」

高效率、高產能、高專業,許多人都在努力地追逐著這些主流資本市場所認可「賺得了錢」的能力,希望能獲得多數人的肯定,或純粹想讓生活過得舒服些。

但沒有主流社會肯定的能力,就代表沒有價值嗎?
這個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變化著,若人來不及順著這些變化來調整腳步,或者只是運氣不好,遇上難以克服的關卡,就可能被快速運轉的社會給拋在後頭。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啊!」飛機將今日賣剩的雜誌放入推車中,拄著枴杖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捷運站走去,掛在耳上的耳機播放著的,還是當年最愛唱的經典民歌。

【遇見低收大魔王:無家,則非低收入「戶」 】

「戶籍」這人人都有,不會放在心上的東西,對某些人來說卻怎麼渴求也得不到,甚至還成了人維持基本生活的阻礙。

法律規定,必須要在你的戶籍所在的縣市內,才能申請低收入補助。

對有家的人來說,擁有居住地址是一件多麼容易、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對無家的人們來說,居住地是無法寫出地址的街頭。
無家人的戶籍多半暫放區公所或家鄉。
並且,因為與家人長久失聯,實在難以再回到家,要求將戶籍遷出。

「無家」,本是福利政策想解決的問題;
而阻卻人們獲得援助的,正是「無家」本身。

附註:若申請資料以實際居住證明代替戶籍證明,或許是能減少福利申請人的阻礙,更能有效將資源注入福利需求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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