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壞、重組、綻放:讀夏宇

蔡芷琦
人類學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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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min readJul 28, 2020

「稀釋另外一首詩的樣子,看看每一首詩都或多或少地彰顯/突出/實現另外一首的樣子。看看詩對我們的閱讀習慣而言則根本是拒絕反抗的」

〈伊爾米弟索語系〉:「(行走在陌生的語言的邊緣。/……/突然想用一種完全不懂的語言/表達自己而且是深刻的表達並/用及所有偏僻危險的字眼好譬如就是/伊爾米弟索語系」

一如詩中所描繪的伊爾米弟索語,夏宇因為察覺並認知一種叛逃的必要,所以夏宇任性地、叛逆地寫。在詩的表現上,夏宇有別過往的、正規的、甚至正確的詩人模樣,她選擇將解構詩體,去除句子的重心,並將文字隨意地擺放。如此,透過詩的解離和語言的破碎,一個詩人能自由自在地寫靈感、隨意識,而讀者也能從既有的框架中逃脫出來,重新思考自身的處境。

圖片來源:夏宇?我自以為夏宇的酷兒性是令人著迷的,不僅是在詩學上,在音樂、實踐生活上,她活的是人們的理想(至少我是)。

破壞

夏宇曾於馬世芳主持電台上,談到她與周夢蝶的互動。她說當時她路過武昌街,看到坐在街邊的周夢蝶,便沒頭沒腦地就問了他:「你覺得詩的內容還是形式比較重要?」周夢蝶回答她:「當然是內容比較重要。」在夏宇仍正尋找著創作定位時,她聽著前輩的話,卻在思考之後,依舊決定走她自己的路。由此我們得以見識夏宇的個性,她便是不活在規則之中,如此自我的人。

在閱讀夏宇的詩時,我認為是困難的。在夏宇試圖顛覆詩,故意不去營造詩的內容,而是使詩的句子本身喪失連續性的同時,卻也增加了進入一首詩的困難度。例如與詩集《摩擦˙無以名狀》同名的詩作〈摩擦˙無以名狀〉,其內容:

「貓咪 今天 聽到/你叫我 回到 一個/廝混的 巴洛克式/的了解 貓咪 問題/是 我的 遺忘/罪惡 像 歌劇 我/的 失 眠 遠足/曠野 問 題 是/貓咪 我的 旋轉…」

讀者既無法得知貓咪從何而來,也無法明白詩想要傳遞的主題意識。在這樣困窘的情況下,原先讀詩的常規被打破了。我想像夏宇開著怪手,將詩破壞成一塊塊的獨立分子,其中的意義和指涉都被架空、懸置,以至於讀者每每在讀完一句詩行,便要停下來思考揣想那些字的意思。就像〈翻譯〉提到:

「那些陌生的語言像他年輕時/夢見過的身體他努力揣想那些字的意思,經年累月地/搜索自己的母語/找出對應的狀態」

夏宇正是打破各種常備的心理期待,直逼讀詩的人將那些分子重新排列、組構成自己的詩。

重組

相比已經規矩、排列整齊的詩句,詩人藉由雜湊拼貼各種異質性的文字,以形成一種斷裂的、非連續性的書寫,最後留給讀者只有詩的殘缺不全及雜湊的字形,相互追逐的蹤跡,而字音及字義都不復可「見」。以〈降靈會〉為例,〈降靈會〉的雜亂拼湊、省略、移植、顛倒,使得整首詩變得不可讀,令多數讀者感到不知所措。但也正是這種不知所措,從中我們能意識到、感受到詩人精心設計的目的,其在於分散並干擾我們的注意力。因這些不斷地離題違規、不得體、打碎和排斥,在閱讀時,我們才能不是透過詞語去看,而是看著詞語如何在重組之間誕生新的、屬於個人的意義,真正地意識到文字本身的獨立性。

此外,由於詩本身是自給自足的,讀詩的人不必循著某一特定方向前進,而詩人也不必成為詩或特定意識形態的代言傀儡。詩本身即為乾淨的、不帶修飾、沒有情緒的,止於形式而富有開放性,一如後現代主義試圖從權力中心觀點變多元並存,促進多種形態的不斷對話。常常,夏宇能一再使用相同的(斷裂的、拼湊的)形式,將多個故事包裹進一首詩中。詩短如〈閱讀〉,長如〈最熱最爛的夏天〉,詩中的敘事線經常從這個跳到另一個,在不同場景中切換跳躍,呈現詩內的「當下性」與「移動性」

綻放

夏宇切斷語言和其所要指涉的物件,在語言和現實間創造縫隙或斷層。看似失敗,卻正是在縫隙或斷層之間,詩可能無中生有。夏宇留下的語言(文字)詩,構成一己自足的世界,係藉由人們的第一手的感官回報而具體。夏宇鼓勵且呈現的是一種反身姿態,邀請人們去思考結構下自身的位置,我們該如何拒絕被定義、抗拒僵化的意義及單一性(或二元對立)。夏宇實踐含混、語言遊戲、話語鬧劇,在立體的詩的空間層次上尋繹出一層層意義。而在意義的追尋過程中,我認為這也呼應到文學作為理解方法的可能。最終,語言文字只是一種符號,文字本身無法超越文字的意義,慣常的文字排列也無法超越文字的意義,然而只有詩,才能超越文字的組合,超越文字組合的意義,此意義也才是詩。詩是心靈的產物,永遠有無限的空間,形式和成詩的方法之外,還有寫詩的人的想望,與讀詩的人的契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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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芷琦
人類學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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