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故事中的賽伯格怪物 ,以《攻殼機動隊》為例

蔡芷琦
人類學籽
Published in
Mar 26, 2022

賽伯格(Cyborg)一詞最早在1960年為兩位美國NASA科學家所杜撰,原全名為模控的有機體(cybernetic organism),其構造為有機體與無機體、肉身與機器複合而成(Manfred 1960)。作為社會現實以及虛構的造物,賽伯格沒有起源,也因而沒有歷史;作為機器和有機物的混種,賽伯格得以自身擾亂既先存在的種種邊界,導致哈洛威所說的三重邊界的崩潰:第一,人與動物的邊界;第二,人和動物的有機體與機器的邊界;第三,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邊界已經變得模糊。正是此種干擾,哈洛威認為女性主義能借助賽伯格,破壞雙性性別體制與雙性戀秩序,對父權制度發起一波抵抗與攻擊。

以下將透過《攻殼機動隊》一部賽伯龐克(cyberpunk)科幻作品,一來分析在近未來設定中的賽伯格怪物的身體如何展現 — 即我們如何想像未來,二來在了解當今的政治佈局 — 生存處境的基礎之上,清楚自身身處的位置如何導向不同的故事走向。

賽伯格作品的世界觀

在許多賽伯格作品,我們看到賽伯格不僅建築了世界觀,更是作為一種解構策略、成為作品的精神。賽伯格作品的背景大多設定在高科技的近未來。《攻殼機動隊》的故事發生在2040年代一個虛構的日本城市新濱市,歷經第四次世界大戰後,科技已經容許人改造部分身體,加入義體代替或將大腦變為具有網路功能的電子腦,以強化身體機能。透過全面義體/電子化,人變成了賽伯格,即模控化的生物。在賽伯格世界中,資訊成為主要支配的要素。誰能夠成為賽伯格掌握資訊的流動以及資訊的編碼再轉譯,不僅是賽伯格作品關注的核心議題,也恰恰是哈洛威在意的 — 關於「支配訊息學」(informatics of domination)的範疇。

身體在科幻作品中的呈現

誰能成為賽伯格?賽伯格是什麼模樣的?我們或很難想像在現實中有著如同《攻殼機動隊》主角草薙素子般高度義體化的賽伯格,而即便在近未來社會的故事設定中,也只有上層階級或經濟富裕的人們才比較有能力進行義體手術、將大腦換置成電子腦。比較特別的是,素子是第一批全身義體使用者,除了保留大腦和脊椎之外,全身皆為義體。相比1990年代好萊塢電影,例如《星際大戰》中的Darth Vader、《魔鬼終結者》、《機械戰警》(Robocop)等在描繪賽伯格時,總是以男性、強烈的支配形象(violently dominant)的角色出現,同一時期開始連載的《攻殼機動隊》前後者相比有著很大的風格差異(Silvio 1999)。作者士郎正宗在義體外觀上,不選用強健的男性形象,而是選用女性形象。

在《攻殼機動隊》,我們可以觀察到素子一角色在執行任務時,身著暴露性高的緊身衣,甚至頻繁以裸體狀態出現。如此的形象是性別化的、情慾化的,再現了男性凝視的身體。部分女性主義者指責「乍看起來是徹底地顛覆了內在於性別和性的差異的主導結構之中的權力動力學,但實際上卻悄悄地對其進行了再銘寫」、「女性淪為了男性觀看的娛樂視角下的性慾化客體」(Silvio 1999)。然而,從另一角度來看,我們不能僅僅將電影對女性裸體的暴露視為對傳統性別秩序的默認,這些缺乏慾望色彩的身體部位所展現的不是男性對女性的客體化,而是消費主義對身體的零件化和符號化(楊宸2017)。事實上,作者士郎正宗也曾於漫畫《Megatech Machine》中表明素子的義體外觀為量產型。當所有的賽伯格都將身體機能外包給生產原部件的供應商,並接受供應商的定期維護,身體既成為量產的商品,同時零件化和符號化的身體成為可能。

不見未來的近未來政治困局

如《攻殼機動隊》動畫一開頭寫道:「在企業網路遍佈星球,電子和光來回奔馳,資訊化的程度還不足以讓國家與民族消解的近未來⋯⋯」不僅僅是我們身處的當下,抑或是科幻故事設定的近未來社會,「相較於傳統威權的殺雞儆猴與武力壓制,權力(政體的,亦可以是資本主義的)對於其所治理的對象(人民,甚至是機械人、生化人,或任何被人類支配使用消費的生命形式)已全面進入管理。」資訊化管理已然成為治理性(governmentality)的一大重點。

在作品中,素子所屬的部門是日本政府為防止人類受到駭客攻擊,導致大腦被入侵、記憶被竄改的危險之中,因而設立的特別情報機構「公安九課」。其成員大多為高度義體化的前軍方成員,配備昂貴義體及先進光學迷彩,並熟悉於網路的偵搜攻防戰。不過受雇於政府組織底下,其成員的義體和電子腦並不屬於自己而歸政府所有,一旦想離開就必須刪除記憶、肢解身體。關於機器/義體/物,身體/自我的分界不再清晰,而見國家機器對個人的規訓與控制。賽伯格的世界仍是一個深受國家政府控制的世界,資訊背後隱藏的是政府之於權力的慾望。例如公安九課循著追查一名駭客,卻發現背後為日本政府的陰謀 — 企圖利用傀儡師(Puppeteer)程式顛覆其他政權。在在回應張君玫曾說的話:「政治一直是女性主義論述的核心,關乎組織與安排人類個體與社會身體的生命政治,更牽涉有機體、機器和其他物件之間的政治、階級、種族、性和性別的政治、高科技的政治、星際大戰的政治以及跨國資本主義的政治」在未來的治理技術中,不僅個人的身體能被掌握,其靈魂更早已資訊化成為政府掌握的對象,或是大企業「靈魂翻印」(ghost dubbing)用來生產商品的配件(廖永超 2017),關係交織地越趨複雜、難以釐清。

出走故事,重新書寫生命

談了賽伯格作品中的政治困局,那麼我們該如何從中找出出路呢?哈洛威認為賽伯格可以是女人、受殖者、知識經濟的邊陲者,甚至實驗室裡的腫瘤鼠,而身為賽伯格其實更具有能力和基礎去對一個碎裂不再完整的世界進行一個較為忠實的重建與呈現。《攻殼機動隊》的素子義體化程度高,僅剩極少有機體,因此她不斷懷疑自己是否早已死亡,所擁有的記憶和人格是否只是義體與電腦建構出來的,更甚者「我」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身為賽伯格的素子正是身為賽伯格,故她企圖透過擺脫國家對身體與記憶箝制,以期理解自身的「起源」和「位置」的物質性與複雜性。

哈洛威提到:「賽伯格的未來可能性必須建立在對於科技科學更深刻的認識,扎根在現實處境的部分客觀性與說明責任,以建立在親近性之上的結盟與網絡替代本質化與排他性的認同。」

在《攻殼機動隊》第一部結局,我們看到傀儡師為了能讓自己「演化」 — 即企圖逃脫僵硬資訊化生命的治理企圖,並以網路為基底,創造出一種雖然資訊化卻又不受程式治理的人工生命樣態(廖永超 2017),因此經由一連串的探訪、追求、溝通,說服素子與自己融合。透過融合,素子的存有不再是「Ghost in shell」即棲息在人造軀殼裡的人類意識,或者沒有「靈魂」(Ghost)僅有「殼」(Shell)的賽伯格,而是擁有能定義一個人存在的、無法複製的靈魂的「新生命」。

素子和傀儡師兩者的融合是從人工智慧(AI)跨越至人工生命(AL)的重要轉折。作者士郎正宗跳脫了生物決定論取向的達爾文進化論,將生命從生理決定論(自然)和人工智慧(文化)的辯證僵局中解套,同時進一步探索生命與人工科技結合後的全新面貌(廖永超 2017)。

透過閱讀《攻殼機動隊》,我們得以重新想像未來可能的樣貌 — — 而那可能是政治與其他的交織關係越趨複雜、更加嚴加控制個人身體與資訊的世界。即便如此,身為賽伯格、具有一具去性別化的身體的素子,卻透過自身的生命歷程(尋找自己的起源、思考自我意識的獨立性、與傀儡師結合),向我們展示:在開放、混雜、拆解界線之後,我們或能重新去重組/重新想像新的故事樣態的可能,嘗試對於現有的技術關係、位置以及其視線進行反抗。

賽博格是不合時宜、不守成規的怪物,但也正因為賽伯格的叛逆,使我們看見更多樣的故事劇本以及多元生命的其他出路。

引用資料

Carl Silvio (1999) Refiguring the Radical Cyborg in Mamoru Oshii’s “Ghost in the Shell.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Vol. 26, №1 (Mar., 1999), pp. 54–72

Donald Haraway(2010)[1991] 《猿猴、賽伯格和女人:重新發明自然》(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張君玫譯。台北:群學。

Manfred E. Clynes, Nathan S. Kline (1960) Cyborgs and Space. Astronautics

楊宸(2017)〈神話式賽伯格與人工智能的「破鏡」 — — 95版《攻殼機動隊》的兩種後人類「讀法」〉。《藝術評論》2017年第11期。

廖永超(2017) 〈「她……在枝頭盛開出斑斕的光華……」談《攻殼機動隊》三部曲中的生命治理與進化〉。博客來閱讀生活誌。

望萬里(2020) 〈Cyberpunk不是一種視覺風格,而是一套完整的世界觀〉。香港01哲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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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芷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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