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發展的危機與方向

蔡芷琦
人類學籽
Published in
Dec 13, 2023

《禮物》一書分析自古老社會禮物交換的經濟模式到當代社會商品經濟模式的演變。Mauss認為因為工業化與資本累積的緣故,現代西方社會的人們已經退化為「經濟動物」,變成一部「斤斤計較的計算機」(Mauss 1989: 98)。人與人之間不再是由禮物互動構成人際網絡,而是資本主義的商品交易、工業生產和商業法規。為了解決資本社會的衰敗,Mauss藉由回歸古老社會,尋找一種足以適用各個領域、對於社會更好的的基本架構,來面對社會的不斷演進(Mauss 1989: 90)。Mauss提到禮物的交換關係不只是舊社會中的「精神制約機制」,也是現代社會中很重要的人本基礎;如同書中結尾以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為例,禮物建立起的合作與利他性的報稱關係能夠推動人類社會進步(Mauss 1989: 105–106)。

面對新自由主義的侵蝕 — 掠奪式積累以及其所帶來的效應,包括萬物商品化、消除各種公共權利、環境破壞等,《新自由主義簡史》提出「另類的可能」以解決當前境況。在行動層面,Harvey認為公民參與對抗性運動是一個方法。例如墨西哥薩帕塔起義 — 一個反對掠奪性積累的運動,以道德經濟的方式,表達了對另類社會關係(alternative social relations)之渴望。在知識層面,Harvey認為權利論述(rights discourse)作為抵抗新自由主義的手段。行動與知識上有意識的反動,即尋回在新自由主義中被解消的階級鬥爭(Harvey 2010: 201–202),能帶動理論與實際分析之間的深入對話,進而產生文化與政治性抵抗。在過程中為當前新自由主義主導的政經體系找到新轉向。

《末日松茸》作者安清藉林業廢墟中意外繁榮的松茸一例提出另一種探索世界、與他者共存的方式 — 像孢子一樣思考。書中寫道「真菌體出現在歷史交會處--與研究對象、生物與非生物,也與它自身不同的形態交會。(Tsing 2018: 276–277)」如同真菌體,全球知識的發展也始於歷史交會處。想像知識如同書中蘑菇森林,採集者得以在園地中各取所需;在取得知識、持續耕耘(產出更多的新知識)的同時,人們與他者保持開放且容易接觸。如此一來,我們或能理解當下的處境,向不穩定的世界其財富累積的方式提出質疑,在研究資本主義的同時避免採納它逐漸崩壞的假設(Tsing 2018: 19),透過知識林地的互利合作、知識區塊的不同碰撞,重新開展故事的結局。

《禮物》在思考古老社會禮物交換的時候,抱持著為當代資本社會提供解方的理想。Mauss將禮物定義在送、收、還禮的三項義務,但是禮物的本質卻是無法定義的。例如在《末日松茸》中的松茸作為禮物又不純為禮物,作為商品卻又不純為商品。在許多狀況下,彼此的定義有著重疊與矛盾、流動交結之處。再者,Mauss認為古老社會規範能作為「修正的福利國範例」,透過回到「古老又基本的道德」、透過禮物所建構的合作互惠關係,解決人退化成為經濟動物一事實((Mauss 1989: 89)。然而實際上在資本主義的運作框架下,禮物概念是否能應用於真實社會情境,甚至成為主導社會的動力呢?我認為是困難的。一如Mauss點出資本主義對人們進行剝削,使人退化為經濟動物,當前以新自由主義為主導思想,其所強調的「自由」作為文明的核心價值、將市場交換視為道德本身(an ethic in itself),正深深切切地影響著當代社會政治經濟的實作。《禮物》提供了我們想像一個非經濟理性主導的交易/互動模式,但是實際上卻無法在現實中被實踐。

新自由主義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學的概念,但同時也涵蓋了政治的、社會的、意識形態。在《新自由簡史》,Harvey向我們指出新自由主義下產生的貧困、勞動剝削、社會不平等、環境破壞等問題。對於Harvey而言,新自由主義固然不是一個好的解決方案,他相信比起新自由主義一定有更適合、可替代的政經體系。在Harvey筆下的前景和理想的治理體系,我們可以發現接近於過往羅斯福新政時期,由國家推動社會福利措施的形式。然而,這是最好的方案嗎?Harvey並無提供解答,他提到我們或許能寄望於公民社會與社會運動(雖然NGO容易被國家和資本體操弄),進而爭取、創造遠為「高尚的自由前景」和「有價值的治理體系」(Harvey 2010: 237)。雖然我們既無法改變資本流動的特性,也無法逆轉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趨勢,但確實我認為(知識上和行動上)能動性的展現,能於結構內外產生影響。

面對資本主義的危機,不同於Mauss和Harvey提出明確的解決方向,安清則是以「物種」的視角重新出發,邀請我們跟著蘑菇婆娑舞蹈,以另一種「不靠架構,不靠那曾讓世人集體以為自己知道何去何從的舊有框架」((Tsing 2018: 17)重新理解當下處境,想像故事可能的結局。在人類世 — 一切人為征服已經造成混亂的情形之下,我們已然和其他物種產生不可分離的糾纏。種種的不確定使我們無法掌握並斷言資本主義的走向,甚至明確地指出危機的源頭,找到可取代性的方案(如Mauss和Harvey所期望)。我們既無法期待未來會變得更好,或壞到無可拯救的地步,但我們依舊能在關注各種類聚的開放性、尋著生成的歷史的氣息,探索出可能的出路、獲得偶然的美麗(Serendipity)。

參考資料

陳重仁

2007〈找尋禮物的理論:馬歇.牟斯與牟斯式禮物經濟〉。《中外文學》,36(3),201–234。doi:10.6637/CWLQ.2007.36(3).201–234

Mauss, Marcel

1989[1925]《禮物:舊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功能》(The Gift: The Form and

Reason for Exchange in Archaic Societies)。汪珍宜、何翠萍譯。台北:遠

流。

Harvey, David

2010[2005]《新自由主義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王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Tsing, Anna Lowenhaupt

2018[2015]《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謝孟璇譯。新北市: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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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芷琦
人類學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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