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小事 #2 King of Swords:馬克白
來到倫敦之前,我曾經在劍橋唸過藝術學校。
藝術學校裡的學生英文寫作其實都不太好,畢竟大家都著重在創作,寫論文的需求不大。雖說如此,偶爾還是需要知道如何用文字好好地表達自己的創作理念,尤其若要以念碩士為目標,英文寫作自然需要更加強,於是學校幫我們安排了一位英文老師,理查。
理查是個大約50多歲的英國大叔,穿著得體,就像大家心目中的英國紳士一樣——永遠是毛呢西裝、襯衫、領結和皮鞋的搭配。
他第一次走進我們的工作室就很嚴肅,「老實說,你們的英文程度不足以表達你們的想法,而你們卻沒有想要學習,這樣很不應該」。
說真的,這不是讓人馬上就會喜歡上他的開場白,再加上他濃濃的英國腔和老鷹一般的眼睛,只讓人覺得敬而遠之。
理查說他的辦公室就在我們的工作室正下方,我們每週都應該寫一些東西拿去給他看看;過了一週、兩週、三週,班上也沒有半個人去找他,於是某一天下午,班主任幫他轉達「你們該來找我了,現在我有時間」的這句話。
班主任說罷,便看看我們每個人一眼,臉皮薄如我,只好隨手抓了一張前幾天寫的作品概念下樓去找他。人總是要面對一些不想面對的事和不想面對的人。
我從沒進去過理查的辦公室,那是個緊鄰著電梯,狹長型的奇妙空間,確實是在我們工作室的正下方。我敲了敲他的門,他回答,進來吧,於是我開了門進去。
這是一個英文老師的辦公室沒錯,在這棟充滿藝術的場所,平面設計、陶藝、木工、3D教室環繞著的,英文老師的辦公室;就跟理查一樣,是一個被各種藝術型老師環繞的英文老師,既顯得他的不特別,卻又如此特別。
從門口到他的座位,兩側書架擺滿了書——大概是老舊的幾本字典,狄更斯、莎士比亞和愛倫坡的作品和幾本詩集,書上擺著一疊疊全白與泛黃交錯的文件。牆面貼著幾張學生送給他的作品。或許他沒有想像中的討厭,如果學生還會將作品送給他,我當時這樣想著。
「坐下吧,你帶了什麼來給我?」理查看也不看我一眼。
「呃,這是我現在正在創作中作品的概念⋯⋯」我把手中的紙遞給他。
理查一言不發地看著我那張紙,我從他的臉上讀不到任何想法,寫得好,或不好,他都沒表現出來。
「我很高興你們終於有人來找我,這是件很重要的事。現在,告訴我,Livia,你看過莎士比亞嗎?」
這跟我的作品有什麼關係?我心裡這樣想。但我還是回答他。
「看過。當然,但大部分是看中文版本。」
「很好,你最喜歡哪一部作品?」
「《馬克白》吧,我想。」
「你知道嗎,莎士比亞的作品裡面,我最喜歡的就是馬克白夫人這個角色,她很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是她很堅強。女孩子要堅強,要像馬克白夫人一樣堅強。」
我還是不知道這跟我的作品有什麼關係。可能我太駑鈍了。
理查接著說,「你喜歡莎士比亞,這很好,但你得知道你最喜歡的角色是誰,這很重要。先把這張作品概念放我這裡吧,我會幫你看看。」
我猜想這是一個面談結束的訊號,於是道了謝,推門出去。一回到工作室,同學們就紛紛問我,跟理查的談話如何如何,「說真的,我不知道」,我說。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他只跟我談了莎士比亞的《馬克白》而已。
過了兩三天,理查走進教室,將我的那張作品概念還給我,上頭滿滿的字——他用心地在上面幫我修改跟建議,我很是感動,卻也有點愧疚,因為當時我只是隨手拿了一張紙交給他,沒有好好地寫過。
「你們每個人都要來找我聊聊,知道嗎」 ,他講了這句話便出去了。
往後的日子,大家慢慢開始拿寫好的東西去請理查看,他也經常出席我們每幾週一次的作品發表。理查仍然一樣嚴格,不留情面地檢討我們講錯的單字或用錯的文法,但我感覺得到大家逐漸開始喜歡他,就像我有一天發現他的毛呢褲與皮鞋之間是水玉花紋的襪子後,也開始覺得他其實是個可愛的大叔。
七、八個月過去,英國的春天到了。有一天,班主任走進工作室,面色沉重地告訴我們,「理查在前幾天過世了,很突然,他的家人都很難過,但希望同學們都能去送他,我會再告訴大家時間。」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只有錯愕。沒有面對過死別的幾個同學,忍不住哭了,但我當時只覺得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件離我很遠的事。
幾天後我們去參加了理查的喪禮,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很舒服,教堂外的草地綠得不真實。我們坐在教堂裡聽著理查的家人、朋友輕鬆地說著他的事,彷彿他就坐在台下。離開之前,大家向前跟理查的太太擁抱。
「Sorry for your loss。」輪到我擁抱理查太太的那一刻,邊說著這句話其實很想哭,但就在快哭出來的時候,腦子裡浮現了跟理查關於莎士比亞的那段對話,理查說,「女孩子要堅強,要像馬克白夫人一樣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