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劃破時空的緣份
寫完《光緒之死》的當晚﹐躺在床上﹐一首二十多年前的旋律突然在腦海裡響起﹐這是中學合唱團唱過的一首中文藝術歌曲﹐名為《懷古》﹐是民國時期作曲家陳田鶴所作的兩聲部合唱﹐作詞者是伊令眉﹐生平不詳。
懷古 懷古
我們的歷史是這樣光榮
一代有一代新的創造
一代有一代新的文明
懷古 懷古
我們的先驅是多麼英雄
我們要續完歷史的工程
莫盡在紀念碑前做夢
陳田鶴(1911~1955)是黃自的弟子﹐學成後受邀於中國各地院校任教﹐中共建國後到了北京﹐延續作曲生涯﹐1955年病逝﹐終年44歲。(有關黃自見庚子部份﹕《夜雨聞鈴腸斷聲》)
二十年後﹐重新感受《懷古》這首曲﹐隨了年齡和閱歷漸長﹐就是加了光緒的身影﹐《懷古》的特色是旋律及和聲簡潔﹐卻能激發起無限感慨和求知慾﹐光緒作為皇帝﹐同時也是一個滿腔熱血的清末志士﹐在古今和東西文明的碰撞中首當其衝﹐而眼下的帝國﹐民智未開﹐不知道他聽到這首歌﹐會作何感想﹖
百年後的今天﹐我們要續完的歷史工程究竟是什麼﹖本以為透過解讀光緒和他的時代﹐答案會逐漸清晰﹐但這本歷史隨筆一路寫來﹐竟然變得越來越模糊。
一整個寫作和解讀的過程倒是像在文字堆砌成的紀念碑前做夢。
第一次和光緒透過文字相會是在1998年﹐在大學的一份中英對照學生報上寫過一篇有關口吃的短文﹐提到光緒年少時是史上其中一個受口吃困擾的名人﹐僅此而已﹐到了2003年秋天﹐從戲劇中窺見他在戊戌年的表現﹐當時俄﹑英﹑德等國咄咄逼人﹐要求租借更多土地﹐他不願當亡國之君﹐明白要救國就要現代化﹐要社會進步﹐難免要作出妥協﹐孫家鼐是光緒的老師﹐他提醒皇上﹐如果實行君主立憲﹐皇帝就會失去權力﹐光緒回答﹐只要能救國﹐即使失去權力又何妨﹐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際﹐維新大業只有硬著頭皮推行﹐一度廣開言路、允許天下官民自由上書言事﹐給一蹶不振的帝國一時帶來生氣﹐奈何羽翼未豐﹐維新大業很快就夭折﹐當變法已岌岌可危﹐自身安全快不保之際﹐他的人格魅力尤其凸顯﹐在最後關頭催促康有為等迅速離京﹐竭力保全改革和維新派人﹐不惜來個政治自殺﹐這一連串舉動深深的觸動了我。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自小擠身於極不平常的環境﹐身處烏煙瘴氣﹐為何仍培養出一份開明的思想和使命感﹖皇宮生活無憂﹐既然一切都是太后說了算﹐他可以選擇不背這個重包袱﹐乖乖做個典型的肒胯子弟﹐明哲保身啊。這些問號驅使我開始自行補課﹐在網上發現一些同好﹐有的更是十歲八歲就對光緒有興趣﹐他們的見解對我寫這本書幫助很大。
約一年後曾到過河北易縣清西陵拜訪光緒崇陵﹐之後這股熱情就像突然熄滅的小蠟燭﹐一度沉寂﹐直到2008年8月初﹐記得這是在北京奧運開幕前數天﹐心血來潮﹐想去一位愛好光緒已有二十多年的朋友所建的網站溫故知新﹐尤其想重看德齡的一些記述﹐只發現她的免費網頁已經在一年前關閉了﹐仿如一件正要找尋的東西被沖進海裡﹐只得再下網海打撈。
就在挖掘的過程裡﹐思緒再次受觸動﹐這次比五年前更震撼﹐正巧﹐一個月後看到中國大陸學術界透過化驗證實光緒中毒而死的消息﹐幾個月後﹐正逢光緒遇害百年﹐學術報告官式大肆披露﹐引發網民關注和討論﹐消息更登上外國傳媒(同時中國又來了個三聚氰胺這個極具諷刺性的巧合) ﹐正鬧得熱騰騰之際﹐我對光緒史的熱情再度燃點﹐這時blog文化正流行﹐每逢興之所至﹐我就閱讀圍繞他的一切﹐貼在blog上收藏﹐又或者寫些讀史隨想﹐自己玩味之餘又與同道中人交流。
宮廷內舉凡政治﹑愛情以至各類八卦都很誘人﹐光緒朝更是龍蛇混雜﹐亂世中造就出不少精英與梟雄﹐沉醉在這段清末殘夢中﹐倒得到不少啟發。例如帝師翁同龢的教誨「待人接物要莊重大方﹐不得迂腐苟且。」另一突出的例子是曾國藩從北洋調到南洋﹐李鴻章接替北洋﹐李請教與外國交涉之道﹐曾寄語李﹕「依我看來﹐還是用一個誠字﹐我現在既沒有實在力量﹐盡你如何虛強造作﹐他(外國)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說理﹐雖不能佔到便宜﹐也或不至過於吃虧﹐腳踏實地﹐磋跌亦不至過遠﹐想來比油腔滑調總靠得住一點。」這些做人智慧﹐雖然已相隔百多年﹐讀來仍受益不淺。
光緒雖故去﹐他的悲劇並未結束﹐眾多影視作品﹑文學作品以至歷史評論都塑造出一個片面的懦弱形象﹐總是被後人誤解。
多方涉獵﹐才領悟他的多面性﹐例如他會理智的勸勉起居注官惲毓鼎「在家宜多看書﹐不可專習詩賦」﹐但光緒二十八年﹐他隨慈禧去東陵﹐不斷催著抬轎的鑾輿衛和一眾侍從趕路﹐下人疲於奔命中﹐一路上暈倒的很多﹐他看見不但不同情﹐更是神經失常地大笑。我試圖邊讀﹐邊透過一篇篇隨筆﹐一點一滴﹐建構並描繪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包括他的開明與不智﹔豁達與執拗﹔勇敢與膽怯﹔忍耐與暴躁﹔成熟與幼稚……
數學裡有一個概念為漸近線(asymptote)﹐和我解讀的過程很相似﹐每讀一些﹐就向著那條極限線邁進一點點﹐一步一步的貼近真實﹐有時又會覺得自己像在用望遠鏡﹐不斷調校對焦﹐一直到清晰為止﹐有時又會覺得自己正在拼圖﹐成千上萬塊散在面前﹐一一檢視﹐推斷大概位置﹐嘗試拼合﹐考證的過程實在是永無止境。
給光緒帝取名「載湉」﹐是不是老醇王的意思﹖「湉」 — -意指水平靜的樣子﹐頗合醇王追求平淡的願望﹐但命運偏要開玩笑﹐硬要把這只小船從太平湖畔(醇王府所在)搬到汪洋大海﹐小船在驚濤駭浪中嘗試穩定航向﹐但總被風浪佔了上風﹐最後只能以僅餘的一絲能量﹐掙扎求存。有清一代擅玩文字遊戲者﹐把「湉」字解為「無心活死人」﹐諷刺光緒為會走路的佈景板。觀光緒一生﹐如德齡所說﹕「想做的偏不能做﹐不想做的就老是要他做」。
單就中國而言﹐名留史冊者多不勝數﹐為什麼會對光緒如此著迷呢﹖這算是跨時空的緣份嗎﹖從此我就踏上一段黑暗的歷史之旅﹐不堪回首的晚清史竟然也能狂啃﹐能認真的書寫一次光緒朝的一鱗半爪﹐一方面深感榮幸﹐另方面也感到極為沉重。
幾年前跟幾個韓裔移民學生聊起社會科﹐一說起學習加拿大歷史﹐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悶」﹐比起來﹐充滿動蕩戰亂的歐洲史和亞洲史豈不有趣得多﹖我們都可以隔岸觀火﹐讀激蕩人心的歷史﹐但決不要身在其中。同樣道理﹐我只想遠距看光緒朝﹐但不願活在清朝﹐更不要像光緒般坎坷一生。
經常看見有人拿光緒和康熙兩帝比較,康熙14歲親政,16歲除鰲拜,少年得志﹐但怎麼光緒卻剷除身邊的威脅不成?沒錯﹐假設把兩人調換朝代﹐兩人會因性格有別而走出不同的軌跡﹐但無論如何﹐平行比較對兩帝都不公平﹐首先康熙背後的孝莊﹐和光緒背後的孝欽兩位太后﹐前者是靠山﹐後者卻是條毒蛇﹐﹔兩人所處的世界也完全不同,康熙末年﹐中國人口一億左右,西方還沒崛起,但到了光緒朝,人口已經膨脹至四億﹐皇室貴族開枝散葉﹐負荷日益加重﹐在國外﹐工業革命如火如荼,連日本也在飛躍﹐還有﹐透過伍廷芳和日本使者的談話﹐更是猛然醒悟 — — 晚清朝廷裡有意為外國充當間諜者﹐或無意間給外國通消息者﹐不乏其人﹐總之世情大不同,正所謂處於千百年未有的大變局﹐恐怕已不是一個深居宮闈的少年皇帝和不合時宜的體制所能應付。
雖說清廷腐朽昏庸﹐但朝野支持光緒帝理念的人一直存在,可惜沒人敢公然出來撐他﹐性命攸關﹐平日都得保持距離﹐立場上靠近一些的(如戊戌政變後的王照和庚子的許景澄)﹐都竟遭厄運﹐不是喪命就是逃命﹐慈禧太后時時都提防任何一方勢力膨脹﹐以致光緒從來沒能建立真正輔助自己的班底﹐這是他的另一可悲之處。
近年看見一些文章為光緒不值﹐也有一些提出假設性的問題﹕光緒如果不死﹐歷史將會如何改寫﹖如果光緒戊戌年改革成功﹐中國會變成什麼樣子﹖2009年石之軒君的《假如光緒不死》就是一例﹐還有現在琳琅滿目的穿越類小說。一個孕婦懷胎過百日﹐才算安胎﹐光緒維新剛過百日就夭折﹐後人為之扼腕﹐隨後的一百年﹐舉步維艱﹐對前景也茫茫然﹐後人借此抒發自己的無力感﹐可以理解。
經過庚子一役﹐驅使更多忍無可忍的人摒棄清廷轉投革命﹐但耗盡人力物力﹐迅速推翻帝制創立共和政權﹐制度和價值觀的落差﹐還沒來得及消化﹐兩年後又再二次革命討袁世凱﹐令本來已疲憊不堪的古老大國更難恢復元氣。
人們會為戊戌變法失敗扼腕﹐但我更為君主立憲無法實驗而可惜﹐如果硬要時光倒流﹐選擇君主立憲還是革命﹐我希望能嘗試一次前者﹐實行制度軟著陸﹐維新雖敗﹐但光緒和維新派已經建立了聲譽﹐留下基礎﹐即使立憲後還是倒了台﹐成為戈巴卓夫這樣的過渡人物也不一定是幻想。
《懷古》裡其中一句﹕「一代有一代新的文明」 — -讓我想起電視劇《走向共和》裡的李鴻章的一句對白﹕「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說得既貼切又無奈﹐那時候有心救國的人﹐在腐朽的體制下也只能在傷口上塗塗藥水﹐貼上膠貼罷了﹐再多的﹐不敢苛求。
(很巧﹐作家韓寒最近也就革命話題回答了一位讀者的提問﹐見附記。)
記得一次跟同好討論過又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 — 假如光緒不死﹐但清政府在他在任期間瓦解 ﹐他會跟隨政見相近的肅王參與宗社黨﹐主持滿洲國嗎﹖抑或像載灃﹐民國後深居簡出﹐不問政事﹖
任何可能性都不敢排除﹐這一切一切的假設﹐都給人留下無窮想像﹐無限懸念。「懸念」這詞原來在兩岸的意思有些出入﹐在大陸﹐「懸念」可指懸疑、不明朗。在台灣,「懸念」可表示有一絲懸掛著的思念。光緒對我來說﹐兩岸的意思都通﹐謎一般的他在心中恆久佔有一個特別的位置﹐他曾向德齡說過﹐文學他涉獵不深﹐對他來說﹐文學倒是出於自然﹐是的﹐光緒自己不就是一部會走路的文學﹖
回首過去﹐我們不論來自兩岸三地﹐還是海外華人﹐不論是原居民﹐還是所謂外省人﹐這些大人物﹐大氣候都在操控著我們的命運。
感謝光緒皇帝給我打開一扇了解中國的窗戶﹐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會在遙遠的一方﹐自由自在的躺在碧波蕩漾的水中﹐用那副感情豐富的眼神﹐凝視著世界的發展﹐中華民族的變化。而我﹐也會一邊在紀念碑前做夢﹐一邊以微薄之力﹐在茫茫人海中推動這沉重的歷史巨輪﹐這就是我們在世者要延續的歷史工程。
梁啟超曾批評中國史書的弱點﹕「故汗牛充棟之史書﹐皆如蠟人院之偶像﹐毫無生氣。讀之徒費腦力﹐是中國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當下嚇了一跳﹐當即自問﹐雖然這本並非史書﹐但有沒有落下同一圈套呢﹖能做到易讀﹑有益民智﹐是我寫書的初衷﹐將來如有機會去北京參觀古蹟﹐說不定這些細細碎碎的故事會再現於眼前﹐令旅程更為生動。
附記:
韓寒的回答: 革命和民主是兩個名詞,這兩個名詞是完全不等同的,革命不保證就能帶來民主,這個咱們不是早就已經證明過一次了嘛。歷史曾經給過中國機會,如今的局面則是我們爺輩的選擇。現今中國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有革命的國家,同時中國也是世界上最急需要改革的國家。如果你硬要問我在中國,什麼時候是個革命的好時機,我只能說,當街上的人開車交會時都能關掉遠光燈了,就能放心革命了。
但這樣的國家,也不需要任何的革命了,國民素質和教育水平到了那個份上,一切便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也許你能活著看見這個國家的偉大變革,也許你至死都是這個死結裡纏繞的纖維,但無論如何,你要永遠記得,錯車時請關掉遠光燈,也許我們的兒女將因此更早的獲得我們的父輩所追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