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韓影《小森林》:不積極但努力著;不想承認卻逐漸理解的過程。
活著,真的很難嗎?是的,在人類大量聚集的地方活著,的確很難。
因為不想成為箭靶,所以活得小心翼翼;
因為不想被看笑話,所以總是努力硬撐著;
因為不想被別人約束,所以自己約束著自己,但也從沒獲得自由;
因為不想被說沒風度卻又無法坦率面對自己的失落,所以為難著自己祝賀對方,但心上就像哽著刺一樣,連呼吸都顯得艱難。
就是這樣,所以才選擇離開的吧,離開舒適圈、離開城市、離開過度稠密的人群、離開那個已經失去本心的自己。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近幾年來回歸原始生活的題材開始大量被放送的原因吧,一開始人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在沒有水電瓦斯和金錢的狀態下生活,
後來則轉向脫離城市、被大自然擁抱為主軸的節目。在這個類型的節目內容裡,企圖表述更多人們對自然的嚮往,用大量的空拍、空景和渺小的人類、簡樸的飲食,以及完全沒有電子產品干擾的環境,滿足了現代人內心對寧靜的需求。
《小森林》這部韓國電影,也是在這樣的基調下呈現的,但更多了一樣溫暖的存在:有溫度的支持力量。雖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完全放空自己之後,若連心靈和生活上的歸屬都沒了,也未免太過寂寞。於是我非常喜歡女主角回鄉後,和舊友自然而然地被迫聯繫與交往的設計,畢竟我們都不是絕塵出世的人,即使非常需要安靜,有低度的社交和溫暖的互動,能更快得讓人走出低潮狀態。
片頭一開始,女主角惠媛(金泰梨飾)離開城市,穿過長長的雪地,走入某個偏鄉農村裡的小屋,拿出鑰匙開門之後,終於呈現放鬆的大字型躺在門廊邊『啊!回家了!』。
故事設定很簡單:惠媛自小在農村長大,高中畢業之後終於達成夢想地到都市裡闖蕩,但因為疲憊、挫敗、痛苦和肚子餓,所以回鄉。
一開始惠媛以為自己只想待個幾天,想暫時拋下原本困住自己的一切,並利用這段小小的空白期,讓生命重新抒展。殊不知故鄉的土地會黏人,自幼成長的農村用它原始樸實的風貌收攏了女主角處在都市、仿若困獸的心;而鄉里間的各種人際互動,也因農村生活簡樸、緩慢,作息穩定,少了都市裡密集且巨大的壓迫感,甚至多了許多逃逸的空間,於是惠媛這一回去就是一年⋯⋯
這部電影被視為韓影的療癒之作,在韓國本地的票房也漂亮,而各種影評都以鄉村風貌、當季樸食,以及放鬆節奏所帶來的舒心感,激推這部電影。的確,觀影的過程中,我也獲得了相當程度的療癒感,畢竟在大片綠意環繞、輕快又不脫離現實的節奏,以及女主角專注在個人生活的瑣事時的放鬆感,會讓人萌發:是否又該來去鄉下住一晚的念頭。
不過,或許是因為當了母親,對各種女性角色總會多幾分琢磨的關係,於是我便在觀看的過程中,一邊思考著母親與親子關係的課題。
透過惠媛的敘事,觀眾很容易發現女主角與母親兩個人在親子關係中難以二元化地說清彼此情緒、存在著許多衝突和不理解的事實,但因導演的溫柔,整部戲裡不但沒有母女對罵嘶吼,反而透過『萬物皆有時』的意象、旁人的討論和季節嬗遞,逐漸點出惠媛心中的不安,然後逐一軟化。
這部戲裡我最喜歡的一幕,就是惠媛的兩個好友在河(柳俊烈飾)跟恩淑(秦基周飾)在某個冬夜離開惠媛家之後,在車上討論起惠媛家的母女關係時,在河非常納悶的問著:又不是找不到媽媽,為什麼不跟她聯絡?女性友人毫無考慮的就說出了:因為是媽媽,所以才更沒辦法不生氣。
惠媛的母親原是住在首爾的都市小姐,因為丈夫生病需要療養才搬回農村生活。不料在惠媛四五歲左右,父親就過世了,兩母女卻沒因此離開農村,惠媛在母親的溫暖又率性的照料之下,一起度過了10多年的時光。
直到惠媛大學聯考之際的某天,母親留下一封信離開了,她說要去完成自己因為早婚而尚未完成的夢想,雖然也很擔心是否年紀太大、也對未來有很多擔憂,但仍然要去試一試。但這時的惠媛想當然完全無法理解,她的心中也一直想離開鄉村,卻被媽媽搶先一步放生,的地方少女心裡湧上的不只是害怕,更多的是無法理解的憤怒,以及對未來的徬徨。於是惠媛單方面的和母親失去聯繫,而母女兩人也因此絕跡於農村裡,直到她回家的那一刻。
要說是恨嗎?倒不如說是難解的錯雜與雙向的拉扯吧。
電影開始時,惠媛以旁白敘述自己搬回農村的心境,說了『最讓我覺得痛苦的,是每次做菜時,母親的身影就會浮現』之類的話。但不管是片頭熱呼暖胃的泡菜鍋,到打破和朋友隔閡的焦糖布蕾、三人一起下酒的煎餅、被在河發現口味稍有不同的蒸糕、夏天吃的冰涼豆漿面,一直到冬天的柿餅⋯⋯惠媛所製作的每樣料理,都再現了母親的存在,而母親的形象在季節與食物流轉的過程當中,被重新複習了一遍,而作為女兒與女人的惠媛,似乎也在烹飪的過程中,釋放了自己的怒氣、不安、不耐煩,最終理解了一些什麼。
因為『萬物皆有時』,所以原本抗拒而無法體會的極限,在時間之河的沖刷下再度開展了;因為失去母親的保護羽翼之後,被迫長出新的自我,所以惠媛逐漸可以理解母親藏在那些率性背後,為了保護與照顧,對著她掏出自己、卻不說教、不生氣、不因他人而動搖的小小心意了。
此刻,觀影的我或許也是因為當了母親、已經到了萬物皆有時的「那個時候」,於是才能想像、甚至體會那位首爾少女 — — 惠媛的母親,在這十幾年日子裡極大化的壓抑自我,以及痛苦與快樂並存的狀態。
一個自己帶著孩子的媽媽,要如何在沒有人協助的情況下,讓自己的廚房、廚具、屋子都整潔無塵,衣服和食物不致匱乏,甚至成為孩子心中的廚房魔法師?
是怎樣的母親,才能在聽到孩子說出自己被排擠的時候,能溫柔又率性地做出焦糖烤布蕾跟小孩一起下午茶,一邊跟孩子說不要理他們就好、一邊信任孩子可以做得到?
又是怎麼樣的母親,能在一個人撫養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提供許多安全感和歸屬感,並讓小孩有了自己遊戲與獨處的能力,所以孩子才能在聽到「不要理他們」這個選項的時候,用自己的力量化解了自己的不愉快。
我更想問的是,這個媽媽心靈又要多麼強壯,才能在信任前提下,放下十多年的慣性、放下女兒,在十多年後仍不放棄自己的夢想,以中年婦女之姿,堅決地回歸城市尋找落腳處,走上自己夢想中應該走的路?
這些看似瑣碎、無趣,甚至不需要提問的日常,從不會憑空而來,都是在和小孩交手的過程當中,折損自己、擠壓自己、審問自己,同時欣賞小孩、融入所處環境、努力於眼前的生活,但不過度期待卻又不失熱情,才能獲得的一絲微笑與感動。
另一方面,我也同時理解身為一個『獨特母親的女兒』這件事,對親子關係中位居權力和能力弱勢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多大的壓力。
因為媽媽太特別了、因為她總是能變出許多不同的花樣、總是能讓黯淡的空氣充滿希望、總是能用豁然開朗的心態面對我目前人生中的牛角尖,所以我總是崇拜,卻也總是不服氣:為什麼媽媽不能站在我這邊無條件地替我出口氣就好?為什麼我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對自己的人生卻總是無效?為什麼我永遠不能像媽媽一樣充滿魔法,而且又開朗又坦然呢?為什麼,我又想被認同、想像她一樣無所不能,但是我又不甘心只要跟她一樣就好呢?
所以才會跑走的吧,不只是因為叛逆,而是對於自我的價值判斷出了問題。於是逃向一個母親所不熟悉的環境,企圖在那個想像中的夢想之地打造出一個新的自己。而這也是無論哪個世代、不管什麼階級的人,都會有的合理叛逆:我不想跟我的父母一樣。
然而,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看見自己的能力限度?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跟自己和解呢?被現實無情打擊、身心靈都再也撐不下去、無法繼續作戰,所以逃走、按下暫停鍵的時候吧。
對惠媛來說,只有逃離那個日夜催促、人際複雜、永遠處於光亮而缺乏時間感的地方,才能讓自己稍微鬆開,稍微慢下腳步的正視自己內心的黑暗與匱乏;離開那個永遠都在找路,到處標示位置和方向的迷陣,才能緩解內心的壓迫感,讓自己真正的看見自己的存在;偏離所謂的正規人生一下下,才能發現自己的視野過於專注,以致於心靈也跟著狹隘,然後才會忽然發現盲點和痛點是什麼。但這些,是凝神專注、疲於奔命面對生活裡一場又一場的災難與戰爭時,非常難以察覺的事情。
那麼對惠媛母親來說呢?對一個放棄自己的名字這麼多年,專心撫養孩子長大的女人來說,或許就是必須完成心中不曾停歇的催促、非得等到時機成熟時,重新盤整自己的身份與責任,才能說出『我不枉此生、活得沒有遺憾』吧!
《小森林》這部電影以惠媛的視角,巧妙的利用『離開都市』這個熱門且政治正確的主軸,帶出另一個目前不在身旁的、離開鄉村的母親。在這兩條軸線交錯的過程中,試圖探討『暫時離開』與『自我追尋』的重要。而我認為電影裡這種『雙向的離開』,並沒有特意的批判城市、資本社會與人情淡薄和社會評論的意思,反而試圖描繪了每個角色對『離開』的不同需要與想像,同時,導演對每個人都需要自我追尋的敘事,則撫慰了更多人的心。(至少地方媽媽如我,在有機會離開孩子一下下的時候,不會有排山倒海的自責和罪惡感湧來,至少我能理直氣壯地告訴孩子:我們需要離開彼此地放假一下下)
每個人的心中,都座落著一座完全不同的小森林,在自己的錯覺鼓譟得更大聲之前、在誤解自己更多之前、在被傷害的更深之前,先逃開一陣子,試著活下來就好,等有力氣了,再回頭看看,或許心中的那個充滿陽光灑落的蓊鬱角落,能為我們在各自混沌雜亂又烏煙瘴氣的戰場裡,指出一條路,往心裡的那條路。
獻給每個需要藉口才能休息的、如牛、如行屍走肉般,努力又疲累地活著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