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報 no.39】口亥 — 止咳藥水冤案專題報導(下)

本期電子報,是止咳水特別企劃的第二篇(點此閱讀前篇) — — 本篇是身陷止咳水之戰的當事人冠宇的專訪。 後話先說。由於冠宇的語氣總是輕巧、平緩,敘事時總帶著一種若近若遠的距離,專訪結束後,編輯部夥伴們最大的困惑就是,為何旁人如我們的反應,卻好像總比本人來得激烈? 直到刑事補償開庭那天,冠宇緩緩說出他的最後陳述,我們才終於察覺,原來那些深深的沮喪、氣餒、擔憂、挫敗、甚至絕望,他全部都藏在淺淺的笑容後頭 — — 嘆口氣、搖搖頭,但他與家人從未放棄。 這是一場止咳水之戰,卻又不是一場止咳水之戰。冠宇不是透過激烈的、憤恨的、聲嘶力竭的方式戰鬥,而是按捺著情緒、沈默但堅定地步出戰場。

面對氣餒如斯,面對絕望也如斯,堅定向前,總能花開向陽、迎來希望。

可是,冠宇身上的海洛因毒癮並不存在,他根本無從勒戒起。他雖然是觀察勒戒當事人,但卻也是這場毒癮戒斷大戰中,最清醒、最遙遠,也最無關的局外人。

文|王季庭、柯昀青

冠宇有一雙濃眉和挺鼻,總是穿著T恤、牛仔褲,說話時會帶著略為羞澀的淺淺笑容。退伍之後,他白天在咖啡店工作,晚上到夜市擺攤,他努力工作,期待有天能夠開一間自己的咖哩飯店 — — 冠宇就像是你在街角、在巷口的咖啡店、在熙來攘往的斑馬線旁會遇上的青年,只不過,他曾無端捲入一場止咳水之戰。

2016年12月28日,國家錯誤認定他吸食海洛因,裁定勒戒觀察42日,要冠宇「戒」掉他從未染上的毒癮。為了證明自身滴毒未沾,冠宇出入法庭、醫院無數次,卻總是徒勞,直到他在醫師指導之下,用自己的身體進行了一次人體實驗,歷經了將近兩年多的奔波,才總算平反。

案件平反後,冠宇來到冤獄平反協會,與家人一同敲響清白的鑼。

起於一場久久未癒的感冒

時間回到四年前的冬天,22歲的冠宇才入伍不到一個月。適逢流感盛行,每日集體生活的新兵們一個個患了感冒,軍中咳聲四起,很快地,自幼支氣管就不好的冠宇也遭到流感襲擊。由於感冒久久未癒,他抓緊放假時間出外看病、吃藥,並在回部隊時照例接受尿檢;不料隔天早上,冠宇以及許多同袍都收到通知,說尿檢結果呈鴉片類藥物陽性反應,需要進行二次尿檢。 軍中長官安慰這群新兵說,不用擔心,有吃感冒藥的人很常驗出這種結果,「你們再驗一次,醫生會看數據,就沒事了」。冠宇沒有多想,就照著部隊安排,又做了一次尿檢,接著他就回歸一般的軍旅生活。 二次尿檢報告結果出來時,已經是一個多月後了,冠宇被輔導長叫到辦公室約談,才意外得知自己的尿檢又沒有通過。約談的過程兜兜轉轉,面對不同的長官,冠宇一直都堅持自己沒有吸毒,而每場約談的結尾,多半也都是由長官們拍拍他的肩膀說,應該是「誤診了」,要他別擔心,再調查看看應該就沒事了。 當時的冠宇對於毒品、藥物成分一竅不通,他回憶起退伍後,桃園憲兵隊通知他去做筆錄時,對方有把尿檢報告拿給他看:「那個我根本看不懂啊,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說我沒有吸毒,就跟之前講一樣的話」。清白總是無以名狀。

冠宇後來又到了地檢署做了一次筆錄,他提出了就醫證明,再一次強調自己沒有吸毒。不到一個月,新北地方法院的裁定就寄到家裡。冠宇上網一查才發現,原來已經沒有更多的調查,再幾個禮拜,他就得到新店戒治所報到。冠宇這才終於意識到,他雖已經離開軍營,但他早已身在一場戰役之中 — — 即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與誰而戰,或與什麼而戰。

一百種自救的方法

於是,冠宇只好開始「漫無目的地查」。 首先,最顯而易見有「問題」的,是自己的尿液檢驗報告,因此冠宇便帶著報告四處求診,他和家人跑了好多間不同醫院、掛了好多不同的科,想請醫師們幫他看看這份報告。可惜這過程卻令他相當挫敗。

或許是冠宇尿中檢驗到的嗎啡與可待因濃度實在太高,醫生們看到檢驗報告裡的數字,多半不疑有他,都認定他有吸毒;有人甚至覺得冠宇來看診,只是想要矇騙他擔憂不已、跟著四處求診的母親:

挫敗之餘,冠宇決定改由藥物成分下手,從藥物的代謝機制中找線索。他認為,就算「我們把這個藥做出來了,每個人對每個藥的反應,我們也都不可能確切清楚」。 怎麼找?冠宇搔搔頭地說,「就上網查啊,開始打關鍵字。好險我們會用網路」,接著他浮出一往如常的靦腆笑容。 冠宇把自己所吃過的藥物成份、檢驗報告上他看不懂的字樣全部鍵入搜尋列,每一篇他查得到的網路文章都認真研讀,就算是英文、日文的學術文章,他也逐字地讀、逐字地猜,用字典、用鍵盤,一個單字、一個單字地搜。 在經過輪番的「單字式搜索」後,冠宇突然發現,自己在軍中服用止咳藥水產生的不適感,和文獻中代謝可待因基因異常者相似 — — 會不會自己其實有代謝基因異常?會不會自己的檢驗數字高得嚇人,與這個密碼般的「CYP2D6」有關? 案件彷彿出現了一些轉機。

抱持著「都要進戒治所了,能做的都試試看」的想法,冠宇在西園醫院自費進行了基因檢測,結果顯示,自己確實具有藥物代謝基因的代謝異常。看著檢驗報告標註「屬於快速代謝型」,冠宇心想,這應該就是讓他尿液檢驗結果中嗎啡濃度飆升的原因。他信心滿滿地將這份診斷報告送入法院,向原本認定他有吸食海洛因的裁定提出抗告:

然而,這份生日禮物仍沒能讓冠宇從案件中脫身。 2017年3月13日,台灣高等法院做出裁定,認定「基因代謝異常,不代表嗎啡濃度上升的原因是止咳藥水而非海洛因」,駁回冠宇的抗告。7天後,冠宇走進新店戒治所,開啟了他從天而降,不知要戒除什麼的勒戒生活。

戒掉不存在的毒癮:當事人兼局外人的勒戒生活

冠宇此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踏進戒治所。報到前的那個禮拜,他徬徨地在網路上搜尋相關資訊,但這次,他一無所獲:

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冠宇咬著牙去報到,正式開始戒除根本不存在於他身上的海洛因毒癮。報到那天,他與其他受刑人依照組別,被一一載到戒治所,他照著指示去領衣服,然後被送入舍房,成為整間房間內最「菜」的戒治人:

冠宇回想,戒治所的舍房大概是四、五坪大小,但總共由十二個人同住,吃喝坐臥跟盥洗,全都在舍房裡頭解決,大夥會蓄一缸水共用,衛生環境自然不是太好。戒治所裡頭的時間感並不是太強烈,每天的日常就是在起床、點名、靜坐、吃飯、睡覺中循環,沒有安排放風的時間,也不會讓你離開舍房,室內唯一的窗戶則對準走廊,「真的是不見天日」。

冠宇戰戰兢兢地在舍房度過了幾天,對於環境跟行程稍微適應,也跟舍友們有所互動後,他才發現其實舍房裡的「老鳥」們並沒有他想像中得可怕。勒戒期間,冠宇的父母每個星期都會來看他,在探視時也會買許多糖果餅乾、泡麵和罐頭,讓他分送給舍友們。冠宇輕輕地說:

冠宇更發現,在求助碰壁了數個月之後,竟然是這群真的碰過毒品的舍友,最快速地就相信他的冤情,甚至還會主動和戒治所裡的管理人員說明冠宇的冤情。冠宇側著頭說,大概是因為有毒癮的人講話模式或行為舉止和沒有毒癮的人差距是很大的,所內的人身處其中,大家幾乎光憑用「看」的,「就知道我沒有吸毒」。 舍友們看得很清楚,冠宇身上的海洛因毒癮並不存在,他根本無從勒戒起。他雖然是觀察勒戒當事人,但卻也是這場毒癮戒斷大戰中,最清醒、最遙遠,也最無關的局外人。

不知道是這個特殊處境使然,還是自身的性格使然,在提及這段被迫經歷的戒治所生活時,冠宇雖然不時散發著些許無奈的氣息,但多半時間還是語氣平靜,好似這一切,都只是一場他某個軍中同袍所做的奇異的夢。

這場戰鬥中,冠宇的家人全程不缺席,成為他的平反助力。

戒斷之後,平反之後 離開戒治所之後,冠宇仍然沒有放棄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最後在台北榮民總醫院的蔡維禎醫師的的建議之下,用自己的身體進行了可稱為「自囚」的人體實驗 — — 冠宇將到台北榮總住院兩個整天,在醫護人員的監控之下,模擬他一年多前在軍中服用止咳藥水的情境,只是這次他定時施行尿檢,並紀錄一天的變化。 時隔走出戒治所不到25天,冠宇再度將自己關入不見天日的房間之中,只是這次,他與家人的期待是,能夠洗清這整場莫須有的毒癮。 實驗結果頗為樂觀。在冤獄平反協會的協助下,冠宇帶著這榮總的這份報告書,再次向法院提出重新審理的聲請,最後終於在2018年6月29日,新北地方法院駁回檢察官的勒戒裁定聲請,冠宇也總算獲得平反。

從一起在軍營中的感冒開始,冠宇就不斷地在軍方、醫療、司法系統之間兜轉,竟然也來回折騰了將近兩年多。回顧起這段歷程,冠宇臉上的笑顏雖然稍微褪色,但大部份時候的語氣仍然溫潤平淡,許多故事的細節總輕巧帶過,或者會氣氛凝結、大夥共感挫敗時,連忙補上幾個「還好」,將那些緊張、可怕、焦慮、挫敗,輕輕拍散。

雖然案件已經平反,但冠宇卻仍會收到驗尿通知,要到警察局去驗尿,他仍被國家當作毒品列管人口。後續經辯護人向地檢撰狀說明後,地檢署已於本月(11月)發文,向警局明確表示不得再要求冠宇驗尿。

2018年10月26日,在義務律師團的陪同之下,冠宇再次回到新北地方法院開庭,希望法院能夠妥善受理他的刑事補償聲請。也是在這次開庭,坐在請求人位子上的冠宇,才終於一字一句、緩慢地,吐露了一直以來他都淡淡帶過的氣餒心情:

在他講完整段陳述、並且向法官道謝之後的幾秒鐘,法庭中的空氣因一股沈默凝結著,但冠宇繼續靜靜地坐在位子上,並未如往常地連忙補上幾句「還好」,以緩和氣氛 — — 因為不管如何輕巧帶過,這些經歷都絕非「還好」,無法輕易揮去。

走出法庭後,眾人紛紛向冠宇表示,覺得他的那段陳述講得非常真摯。冠宇搔搔頭,沒說什麼,只是那股熟悉的笑容又悄悄爬回他的臉上,他曾經被迫經歷的驚惶,他的堅韌,以及他的家人的全力支持,都變得模糊,彷彿再次變回一個你在城市任何一角,都可能看見的青年。

冠宇曾說,很慶幸自己懂得如何在茫茫大海中搜尋自救的方法,但他也不禁擔心:「如果有人沒有這些資訊的東西怎麼辦?」在為祈願達摩點睛時,冠宇也仍心繫他人。他許下心願,希望「這世界能不再有不公不正的事」。

【謝志宏案-聲請再審開庭】
死刑犯謝志宏:我真的沒有殺人!

已在台南看守所待了18年的死刑冤案謝志宏,於今年七月由監察院提出調查報告,9月由台南高分檢聲請再審,辯護團隊也提出再審聲請,台南高分院於11月23日開庭,由檢辯雙方說明再審理由,也借提謝志宏到庭陳述自己的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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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稿】
司法院「刑事程序制度研議委員會」第22次會議

為落實司改國是會議決議完善鑑定制度功能,司法院「刑事程序制度研議委員會」第22次會議,繼續研討我國現行鑑定制度修正之可能性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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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廷政案】
最高法院107年度台上字第4002號

去年九月再審無罪的賴廷政,最高法院駁回檢察官上訴,賴廷政無罪確定。

❝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學習。被羈押太久,幾乎忘了怎麼樣生存。

──鄭性澤,死刑冤案平反者,2017年11月20日

❝出來後的日子,都是上帝給的時間。

──劉正富,平冤無辜者,2018年1月24日

❝因為你們,我日日是好日。

──謝志宏,死刑冤案無辜者,2018年1月25日

台灣冤獄平反協會即將邁入第7個年頭。 這些年以來,我們與冤案無辜者共同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平冤日子。這些日子,有時酸澀、有時歡騰,有時悲離、有時欣狂,有時節奏鬱滯、有時卻轉瞬放晴──但我們知道,只要能夠繼續往前行,就是好日子。 讓這些日子被輕輕記下,讓這些日子成為我們珍惜2019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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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欣也好,低落也好,2019的每一天,都和平冤一起度過吧!

2016年1月,剛入伍一個月的A男,因收假時尿液抽檢結果異常,而被認定吸食海洛因。A男解釋當時他被傳染感冒,曾服用多次止咳藥水,但因尿檢結果超出標準甚多,法院不採他的抗辯,裁定A男須觀察勒戒。A男後來自費進行基因檢驗,更在退伍後進行止咳藥水實驗,才知道自己「可待因代謝異常」,即便只喝了幾口止咳藥水,尿檢結果就會超標甚多。 在平冤的協助下,A男的案件在今年開始重新審理,近日法院更駁回觀察勒戒聲請的裁定,認定尿檢結果異常確實可能是止咳藥水加上基因異常所造成,還給A男清白。 類似案例或許不只這一椿,為了研究、確認現行實務所採取的標準是否需更新改正,我們正在蒐集相關案例。如果你也因為喝止咳藥水而被法院誤判成吸食海洛因,請與我們聯繫!

(以已定讞案件為主,若有任何問題,也可電話與我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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