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報 no.43】迎王,回家

迎王,回家

這一起漁船走私毒品案在小琉球掀起一番巨浪,轉瞬之間全島都聽聞了此事。案件定讞後,林進龍一家上下陷入愁雲慘霧。幾經憂慮思量、在律師、友人,以及神明的指示之下,林進龍一咬牙,決定拋下船務、家人、宮廟,展開逃亡。

文|柯昀青

2018年11月,三年一科的迎王祭典在屏東小琉球沸騰上演。 在南臺灣盛行的王爺千歲信仰中,相傳天帝會派遣值歲瘟王至各地巡察(代天巡狩),並為信眾驅除瘟疫、魑魅。而迎王,就是鄉民與地方神祇們為了迎接千里迢迢來訪的王爺,所舉辦的重要醮典儀式。 對於具有王爺信仰的鄉里來說,迎王祭是不可不與的重大盛事,但對小琉球人來說,迎王就是回家。小琉球多數居民以漁維生,島上人口大半時間不是在遠洋上漂泊,就是在臺灣本島上謀生奮鬥,但只要碰上迎王祭典前後,無論身處何方,小琉球的遊子一定會返家,靜候王爺聖駕。 然而,如此盛事,連續兩科的迎王祭,林進龍卻被迫缺席。 因捲入運毒冤案,林進龍於2012年有罪確定後,隻身離開小琉球,宮廟、村落、家人,都只能留在島上,盼他歸來。逃亡五年餘,林進龍多次嘗試聲請再審,卻都未果,直到第三次再審聲請才終於傳來好消息。2017年5月19日,高雄高分院裁定本案開啟再審,並停止執行,檢察官抗告,最高法院在6月29日駁回,本案確定開始再審,林進龍這才結束逃亡,回到小琉球、回到花矸仔庄、回到村民共同信奉的哪吒元帥身邊。

2018年的戊戌正科迎王祭,是林進龍回家後,首次重新參與的迎王祭,更是花矸村民們睽違多年、總算盼來的一次「群龍有首」的迎王祭。為了紀錄這場充滿多重意義的「回歸」,冤冤相報編輯部特別趁著迎王期間,來到熱鬧鼓譟、煙鼓喧天的小琉球,隨著王爺聖駕、也隨著遶境隊伍,一步一步,走過喧騰團結的迎王醮典,也走入林進龍的冤案日常。

林進龍說他年少時,也會負責抬轎。過去神轎木頭上不會附軟墊,木頭都是直接搭在轎班成員肩上,他右肩上凸起的組織增生物,就是自那時而來。

作為當地最大的民俗節慶,小琉球的迎王祭典長達七日,其中,除了請王、送王儀式之外,更包含全島性的遶境活動。祭典的最開端,是琉球嶼獨有的「逡港腳」(巡港腳)儀式──當日,共有50艘漁船負責載著島上眾尊神明出海,順時針遶行小琉球一圈。巡港腳有祈求海岸、海港平安之意,也是恭迎王爺聖駕的第一道手續。 能夠載著神明出巡的漁船,除了能保未來出海平安,也能保漁獲豐收,對村里、對神明,都是莫大尊榮,因此全島上下紛紛回航的漁船,皆會蜂擁登記參與巡港腳,最後再依據擲筊結果決定,到底有哪幾艘船能有此殊榮。

林進龍說,「要載神明的船不能隨便」,在登記之前,各個村落信眾同樣也得先請神明擲筊決定,這次祂想要坐上村里間哪艘船出巡。而今年這一擲,竟然擲出了林進龍家的船。

掌舵中的林進龍。在駕駛船艙中,基本上是看不見船尾狀況的,船隻的前進後退更可說是一切都是「憑感覺」。

巡港腳需要相當的開船技術,特別是在排隊出港的階段。迎王期間,散居各地的漁船們全數歸港,小小港口塞滿了上百艘的漁船,由於數量眾多,每艘漁船幾乎都是肩摩踵接地停泊,要在這種狀況下將漁船順利、迅速、平穩地駛出港口,而不出現碰撞,或在港內迴圈失敗的窘境,相當考驗開船者的駕駛技術。哪吒元帥這次選中的船專跑遠洋,噸數高達160噸,是小琉球一般漁船噸數的三、四倍大,船身長達三十多公尺(註1),這樣的大船,即便在空閒時期要開進港口都不容易,更何況是萬般壅塞的巡港腳期間,那更是難上加難。

註1:根據適合作業的海域遠近,漁船會有不同的噸數與設計。平均而言,小琉球最為常見的漁船噸數約在40噸至50噸之間。往年花矸派去巡港腳的船噸數則為41噸。

迎王祭期間的大小漁船,都會停泊在大福漁港或白沙港邊,一眼望去,千帆重重。

所幸,自13歲便開始跑船的林進龍,開船技術是村內公認的好,村內要說誰能開這條船,除了林進龍,或許無人能稱其右。花矸村民說,歷劫歸來的林進龍是「神明選的」,神明有祂的意思,也有祂的解方。

迎王首日清晨,天未光,全島各地廟宇就已經開始動作,將神明請入神轎,並一路從山上徒步走到港邊,安座於早就集結於港口內的漁船上。負責載神明的漁船陸續出港,依照編號到外海排隊,接著便出發遶境。沿途,岸上信徒會向巡港船隊放砲以示歡迎,行經自家或庄里附近,船上也會施放大量煙炮,相互致意。海上的人與陸上的人,以砲聲、煙花相連,船杆上的令旗則隨著陣陣海風飄揚舞動。

巡港腳的船需要經過兩輪擲筊決定,除了地方廟宇神祇之外,也須經過三隆宮的三府千歲同意。出巡時,50艘經選中的船將會把編號令旗綁在船上。

小琉球全島面積6.8平方公里,人口約莫一萬多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島民的信仰甚篤,全島上下大大小小的宮廟就有近百座。其中,除島上最大的碧雲寺與三隆宮這兩間公廟(註2),以及將琉球嶼區分為四大管區的四大「角頭」土地公廟之外(註3),多數廟宇的祭祀範圍都還是以具同一籍貫的個別村落為界。宗氏、地理空間與祭祀圈的三重交會──是琉球人嘗試定位彼此時的重要座標。

林進龍一家所在的「花矸仔庄」,是「前花矸仔」跟「後花矸仔」兩個聚落的統稱,前後村上上下下每個人幾乎都姓林,往前追溯都是一家人。花矸仔庄人共同祭祀的神祇,是人稱「太子爺」的哪吒元帥,幾十年以來,具乩身的林進龍一直都是村民們與太子爺溝通的重要橋樑,無論是心中有惑,欲請求太子爺指點迷津,還是期待太子爺協助解決各種病厄災殃、祈福保平安,花矸村民第一時間就是向林進龍求助。由於得以與神明心思相通,而且了解神明的偏好、決策,甚至是情緒──若信眾供奉不力、虛應故事,太子爺甚至會直接附體現身,透過林進龍的聲音與軀體,向村民大發雷霆──花矸村民知道,林進龍是哪吒元帥跟前的人,是哪吒元帥的口,也是哪吒元帥的手。

太元宮的主神,哪吒元帥。

註2:碧雲寺主要奉祀觀音媽,是琉球嶼上最主要的信仰中心。三隆宮奉祀三府千歲王爺,也是每三年主要負責規劃、統籌、接待王爺的主廟。在小琉球,這兩間廟宇都帶有「公廟」的性質;所謂公廟,是指一個村莊的共同祭祀與信仰中心,由村民組織並共同管理廟務。詳情可參此

註3:在琉球鄉,四大土地公就像是地區總管一般,各自有不同管區;在迎王祭典中,也各自須負責帶領管區內其他地方神祇向王爺致意、報告各種事務。在迎王期間,隊伍遶境至各方角頭管區內,該管區內的角頭廟也需負責準備膳食宴請王爺,以及全島前來致意、拜會的廟宇神祇及轎班。

在林進龍身旁跟前跟後,不消一日,任何人都能輕易察覺,村民們對於他的依賴幾乎可說是全方位的。上至新建廟宇的樑柱應採何種花式,下至個人生涯規劃與感情婚事,沒有什麼事情不能向他訴說,沒有什麼事情不能請他幫忙。 村民對於林進龍的濃濃信任,並不單純只來自於他得以和神明溝通,更因為他個性沉穩、善於傾聽,而且永遠不吝於伸出援手。一路跟隨著太元宮轎班遶境的林進龍姪女,對此,聽了猛然點頭,急切地說:「有找我舅舅幫忙的,我從來沒有聽他拒絕過,有時候人家甚至沒有開口說要幫忙,我舅舅還會去把事情做完欸!」語畢,她略為停頓,我們望向沿途聚落信眾為迎接遶境隊伍,連忙點燃一盒又一盒的鞭炮,頓時煙硝四起。

待炮聲稍歇後,她接著說:「所以那個時候,小琉球的人打電話請他拿個東西回來,他怎麼可能會說不要?」

遶境一日,步行距離大約是10至15公里,偶有信眾會體力不支或走到腳起水泡。圖中,林進龍(左)正在為腳不舒服的村民按摩、舒緩疼痛。

時間回到2009年5月。 彼時的林進龍已經從船長變船東,他手上擁有6艘先進漁船,在小琉球頗有名氣與規模。某日,林進龍接到兒時舊識林金群來電,說想請他幫個忙。林金群說自己那陣子都在菲律賓一帶跑船,但有幾台故障的DVD機想要送回台灣修,即將回小琉球的同鄉船長陳火盛會幫他載回台灣,希望林進龍能替他到碼頭協助收取,再轉交給林金群的朋友謝龍宗手上。 這個跨海請求跟他平日會遇到的各種請求聽起來並無二致。林進龍未做他想,便讓兒子林家宇前往東港碼頭幫忙拿了裝有DVD的紙箱,上頭還註記著「林進龍轉交阿鳳」的字樣。林家宇將紙箱載到住處準備轉交,檢警卻抵達現場,並且從DVD機中起出近6公斤的16塊海洛因磚。

檢方認定林進龍、陳火盛2人確有走私情事,並且提起公訴。林、陳兩人雖然極力澄清不知情,只是受朋友所託,順手幫忙而已,但由於與兩人聯繫的林金群滯菲未歸,從未到庭作證,也無人可證明兩人的清白,2012年,林進龍、陳火盛雙雙遭判處運輸毒品罪定讞,有期徒刑18年。

這一起漁船走私毒品案在小琉球掀起一番巨浪,轉瞬之間全島都聽聞了此事。案件定讞後,林進龍一家上下陷入愁雲慘霧,不知如何是好。堅持自己清白的林進龍當然不願意入監服刑、冤枉自己,但卻也不確定此舉是否適當,更擔心可能牽連家人。幾經憂慮思量、在律師、友人,以及神明的指示之下,林進龍一咬牙,決定拋下船務、家人、宮廟,展開逃亡。

「那時很倉促,本來想說清白的人會自清,沒想到會這樣」,林家宇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語氣中還是揉雜著苦悶。家宇繼續說道,「媽媽其實根本也放不下爸,想要一起逃」,只是後來被斷言勸攔,最後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爸爸一個人離開:

家宇提起這段傷心往事時,已經是迎王第一日「請水」儀式剛結束的晚上。 巡港腳活動結束後的下午,信眾回到岸上,便各自將神轎扛回宮廟稍作休息,緊接著上場的就是請水。相傳王爺們是乘船而來、乘船而去,法師們會在中澳沙灘上進行一連串的迎王儀式,而成千信眾與近百座神轎則也會在一旁集結,向海面行禮、致意,並且恭候王爺的聖駕。

迎王首日的重要儀式,就是「請水」。成千信眾與近百座神轎自中午之後,便會在沙灘上集結,並且等待有人猜中這一次大千歲的姓氏,儀式才能結束。

請水儀式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被稱為「報銜頭」的程序。於海灘上等候王爺時,所有神明、乩童都會努力「感應」出今年是哪位王爺擔任大千歲。唯有等到有神明寫對了姓氏,「報對了」身份,大千歲才會正式駕到,此時大夥才能夠敲鑼打鼓、放砲迎王,而請水儀式也才能夠落幕。

每一科的請水儀式時間長短不一,有時候眾神明們很快就能報對銜頭,有些時候卻會怎麼猜都猜不對,儀式就會一路從日正當中辦到星月當頭。如果沒有報對,大千歲就不會上岸,那麼信眾與神轎們就得繼續守在沙灘上,或站、或坐、或抬轎、或起乩回答姓氏,不中不休。

每次迎王,只有「大總理」會透過神明托夢、得知當科大千歲的姓氏;只有當有人「猜中」,大總理才能夠公布正確答案。因此每科的請水儀式結束時間就會有所不同。圖中戴紅帽、高舉「神筆」者,就正在進行報銜頭的程序。

待在中澳沙灘上第六個鐘頭時,從未參與過迎王祭的編輯部成員幾乎已經迷失。我們坐在花矸村的轎班中隨口亂問,請水儀式會不會到深夜才結束?有沒有可能王爺今天就是不想來?我們是不是要多做什麼儀式,王爺才會願意上岸?對於這些完全是外行的提問,一位膚色黝黑的青年愣了一下,搔搔頭,接著要我們「不用擔心」。他眼神中閃爍著濃濃的相信,說:

等待王爺的時間或長或短,有時甚至可能直至深夜。圖中為林進龍,以及其他花矸村村民們,耐心守在中澳沙灘上等待王爺上岸。

在逃亡漂泊的那五年中,林進龍的眼神裡可說完全缺乏這種深知「盡頭為何處」的信心。

在朋友的協助之下,林進龍離開台灣,來到一個陌生的海邊小鎮。雖然跟過去幾十年一樣,晚上都是聽著海浪聲入眠,但林進龍回憶起那段時刻,卻藏不住聲音中的滿滿憂鬱:

他一邊說,一邊開車載著我們在夜裡的琉球街道上奔馳。夜裡島上的人潮都聚集在各自的宮廟裡頭,等著進行「過火安座」活動,除了宮廟與市鎮中心外,大部份街道上都靜悄悄的。月亮掛在天空正中央,靠近碧雲寺與三隆宮那側的雲層淺淺地映著淺紅色與淡淡的煙霧。 林進龍繼續沉沉地說:「那個時候,我都是一個人。每天就是一直看電視,我也不敢出門,怕在路上遇上警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在小琉球與東港,消息基本上是藏不住的。由於擔心連累家人,知道他逃亡的人,一隻手指頭就數完了。親戚、朋友都以為他乖乖去服刑了,因此對於他就此消失蹤影,並沒有太多過問。不太熟的朋友,對此毫不知情,還以為他離開台灣只是去做生意的。有一次朋友從台灣來訪,兩人邊喝茶邊話家常時,朋友甚至還邀請他隔天跟他一起坐船回小琉球,林進龍繼續沉沉地說,「那我怎麼可能答應,後來就說我工作走不開啊。喔真的,想到他可以回去,我不行,一想到就……」說著說著,又是一陣沉默。 被迫離開的人,憂愁與冤屈濃稠得很難化開。但被留在島上的人與神,卻也不好過。

傳統村落,感情稠密,閒言閒語當然就也不會少。父親離開後,家宇單獨扛起家中大小事。年紀尚輕的他接手爸爸的船務,也不被看好,逢年過節相聚,各種「忠告」也是不請自來,譬如建議他把家中的船全部賣掉,反正「菜鳥不可能做得起來」。除了船務之外,鄰居厝邊的指指點點也沒少過:

平日笑容爽朗的家宇,說到這段經歷就忍不住蹙眉。他搖搖頭說,那段時間,「人情冷暖真的看了太多」,自己似乎也被迫成長了許多。那時更讓他擔心的,除了隻身在外的父親,以及船務事業,就是成天以淚洗面的母親。家宇回憶,父親走之後,「媽媽每天都哭,她在房間裡哭,外面都聽得到」,但怎麼求神問卜、怎麼求助律師聲請再審,案件一直都沒有辦法露出曙光,面對母親的崩潰情緒,他幾乎束手無策。

父親展開逃亡生活後,家宇一肩扛起家中大小事,也包含父親的船運事業。

聊到一半,這段沉重的對話被林進龍的活力四射的聲音打斷。他拿著大聲公站在廟埕中央,邀請花矸村村民到太元宮後方空地集結準備「過火」,他話一結束,四散各地的村民們便二話不說地站起,有人一邊牽著孩子、有人一邊說笑、有人一邊按摩著因扛轎而略為紅腫的肩頭,紛紛走向廟後方的草地走過去。

過火,又稱「踏火」,具有潔淨、除穢、驅邪的作用。在請水過後,有些神轎會前往三隆宮或碧雲寺參與過王火的儀式,也有神轎會返回自己的廟宇進行。信眾不能隨意生火,而必須依靠廟裡的乩童傳遞神明對於火堆位置的意見,接著還得施法、勒符,確保火場安全。在林進龍的指引之下,太元宮後方草皮上生起兩團熊熊火焰,直至火苗稍弱,混雜著灰燼與紅通通的焰星。過火時,信眾們必須先用水淨身,並且在「開火路」者的帶領之下,才能安然衝過火堆而不受燙傷。

程序完備、萬事周全之後,林進龍才領著隊伍赤足踏過火焰。跟在他身後的,是抬著神轎的轎班,以及眾多花矸村村民,大夥一邊大聲吆喝壯膽,一邊反覆衝過火堆數次,彷彿也衝破了過去幾年的穢氣與厄運。

跟著林進龍踏入火場時,眾人會齊聲吶喊,火星也隨聲濺起。

迎王祭典之中,有近五日的步行遶境活動。其中,氣力足夠的鄉民會組成轎班,抬著自家神祇的木製神轎加入王爺出巡的隊伍,步行遶境全島;不負責抬轎的鄉民則會在村落內負責張羅、準備餐點食物,供應轎班與遶境隊伍補充體力。 迎王期間,如何組織鄉民組成轎班出巡、如何組織未出外的村民準備食物、如何確認神明的意願,都是難題。過往有林進龍在的時候,廟務祭典大小事,花矸村民全數都是聽他定奪,但在他離開之後,卻全數都亂了套。

聽聞我們是為了紀錄林進龍這次「回歸」而來,一位花矸村民認真地放下手中飲料,正色地跟我們說:

起初我們對著這位大哥的說法莞爾一笑,覺得他說話真是誇張;但隨著我們在花矸村待上數日,才發現此言根本不個玩笑話。 除了拋下船務與家人之外,林進龍其實也拋下了一項他當時已為花矸村奔波多年的建廟計畫。早先時候,太子爺的神像只是供奉在前村主屋的木造祠堂裡頭,與其他村民的房舍連在一塊,一直要到林進龍開始主籌廟務,為哪吒元帥建新廟的計畫才開始成形。 移廟建廟,需要人、需要錢、需要土地。林進龍急公好義、幽默熱情,對誰都和善,又是村裡宮廟乩童,不僅為信眾解惑除厄,更一肩扛下各種大大小小的廟務雜事,長年下來無論在小琉球,還是東港,人脈都很廣。即便是其他村落或者原本比較少祭拜太子爺的信眾,許多人都是看在林進龍的面子,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甚至捐出村落後方的大片土地做為建地。

林進龍這一趟「出去做生意」,建廟的事情便只能嘎然而止。所有做到一半的事情,沒有人曉得該怎麼繼續進行下去,結果就是村內的人七嘴八舌,每個人都想出主意,卻無人能找出一個能讓所有人信服的方案。受林進龍吩咐要照顧廟的人,即便已經透過通訊軟體,獲得林進龍的指示,但這指示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是和從林進龍口中說出來的不同。林進龍的姪女說:「沒有我舅舅在,真的差很多。村裡面沒有人能做主,大夥也對廟的事情沒動力,就連迎王祭,回家的人都變得很少,上一次差點連轎班人數都不夠欸!」

2015年,案件似乎出現了轉機。滯留菲律賓的友人林金群返台受審,明確表示林進龍不知情。獲得如此關鍵的證詞,平冤義務律師團也於2017年為林進龍提出第三次再審聲請,同年5月,高雄高分院裁定本案開啟再審,並停止刑之執行,也正式為他的逃亡生涯,以及花矸村群龍無首的日子,劃下句點。

整場迎王祭典,林進龍總是站在群眾前方,帶領儀式的進行。圖為眾神轎前往太元宮致意的過程。

2017年再審開啟之後,林進龍總算回家,與家人團圓,也重新回到太子爺尊前。

在他的領導之下,延宕多年的新廟旋及於2018年2月落成。太元宮擺桌設宴,廣邀鄉民們前來吃喝、共襄盛舉。當天,差不多有2000人前來共食,集體歡騰與各種社會連帶都在共同吃食與歡笑吆喝中浮現。過去幾年的紛擾,彷彿虛幻地只是像是一場夢。

迎王第四日,遶境路線來到花矸村所在的上福村,而太元宮作為主人,負責接待王爺以及前來致意的各家廟宇。

但對於林進龍一家來說,那些都是再也無法忘懷或放下的真實。 經過接近一年的審理,高雄高分院於2018年4月26日宣判,林進龍無罪;然而,檢察官不服判決,提起上訴,最高法院於2018年12月27日撤銷無罪判決,將案件發回至高雄高分院,要求重新審理。林進龍雖然已經回家,卻還沒獲得真正的無罪。

這些訴訟進展,林家都秉持著過往的作風,並沒有與鄉里村民分享。廟裡慶典照辦、船務照跑,茶照喝,日子照過。但和林進龍熟稔的人卻還是從他的情緒猜出,那個冤案似乎還沒結束。村民都說,林進龍雖然回來了,但他好像「只回來了六成」,雖然還是笑得爽朗、待人熱切,但飽經風霜的臉上似乎還是帶著幾抹憂愁。聽聞檢察官上訴的消息後,林進龍的姪女大感光火,憤憤地說:

此日迎王祭典已經進行到第四日,神轎、神明、信眾、鄉民,已經在連日的樂聲、鼓聲、炮聲中踏過琉球嶼上一半的土地。

從日未出到日已落,林進龍幾乎沒有休息。他與太太每日凌晨三點就起床張羅全村的早餐,到了五點,村民們集合啃著熱騰騰的包子,他則忙進忙出,請神入轎、確認人力。六點,他領著隊伍出發前往三隆宮,與其他神轎會合,接著就整日帶著轎班走過一間又一間的廟宇,看著自家村落的青年少女們跳七星步、淨爐、搖神傘,向各家廟宇致敬。路途中,時常會有人大老遠跑過來和林進龍打招呼,時而手握手、時而拍肩、時而調侃、時而請他幫忙,而他也一律咧著笑容,來者不拒。

「遊府吃府、遊縣吃縣」是小琉球迎王的特色,各地民眾會準備各式各樣的食物,塞給遶境隊伍的成員食用。小琉球人都說,人家準備了食物,你不拿,反而是虧待主人的心意。

遶境途中,小琉球因有獨特的「遊府吃府、遊縣吃縣」習俗,家家戶戶門前都會擺放零食、點心、飲料、冰水,供應轎班與遶境隊伍隨意吃喝。 林進龍在領隊時,既顧神,也顧人,他會默默觀察編輯部經過時喜歡拿取的飲料與點心,接著他就會成天忙著尋覓同款飲料,看到時就會一個箭步衝去取來分送。當同行村民受傷或稍有不適,不消一小時,林進龍就能夠生出藥膏或者貼布。單純走路時,他也沒閒著,接近午餐或晚餐前幾個小時,他就會開始打電話跟太太連絡,告訴她隊伍進度,也讓她計算最適合開始煮菜的時間。夫妻倆合力,就是要讓村民、轎班,能夠最需要的時刻吃到熱騰騰的飯菜。家宇在這段期間也沒得閒,時而處理船務、時而聯繫留守的母親,或者拿著攝影機、相機,紀錄遶境隊伍的一舉一動。

遶境結束回到花矸村,當大夥都吃飽喝足後,晚間九點,他又會掌著大聲公在廟埕公布隔日的集合時間,並且催促大家快去休息,隔日再戰。接著,他便會回到廟裡,泡茶、聊天,並且幫肩頸痠痛的村民們推拿按摩。等到大家都睡了,他才會短暫闔眼,睡幾個小時,接著凌晨三點,他再與太太爬起來,開始準備早餐,接著又是一日,重新開始。

林進龍夫婦是讓花矸村得以順利參與迎王祭的靈魂人物。兩人分頭進行多項工作,偶爾見到面時,也總抓緊時間討論每日的相關安排。

在這次的迎王祭典期間,我們跳上林進龍的船、混入太元宮的轎班、成為五日的花矸村村民,一路上,我們都緊挨著林進龍的身邊一步一步地走,嘗試走進他的冤案,也嘗試走入他的日常。 林進龍是這樣子性格的人──他把別人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不辭勞苦地做,面對有難的人,他總是不假思索地伸出援手,當面對說風涼話或甚至陷他入案的人時,他仍然按捺住一切情緒,不出惡言,默默承受,咬牙苦撐,但卻還帶著淺淺的笑容。看得不夠仔細,很容易錯失了冤案對這位笑容爽朗、萬事包辦的大哥帶來如何深刻的傷害。

時間走到2019年,林進龍的案件回到高雄高分院,下次開庭時間還無消無息。喧騰一時的小琉球迎王祭典已經結束,王爺已經離開、四散各處的遊子與漁民們也已經再次離島,但林進龍、陳火盛的無罪,卻還在海上漂散,尚未回港。

歷經風霜,林進龍雖已準備回家,但他與陳火盛的無罪,卻仍在海上漂散。

【新聞稿】
司法院「刑事程序制度研議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

為落實司改國是會議第一分組第一次增開會議決議所揭櫫完善鑑定制度功能,司法院於108年1月18日下午召開「刑事程序制度研議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由呂秘書長太郎主持,邀集審、檢、辯、學等代表,繼續研討我國現行鑑定制度修正之可能性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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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
蘇炳坤冤案刑事補償訊問程序,傳訊蘇炳坤的妻子

蘇炳坤的妻子陳色嬌今天以證人身分出庭。她在法庭上證稱,案發前,家裡原本經營家具工廠和家具行,雇用員工15人,月收入最少也有十多萬。但丈夫出事後,工廠完全停擺。由於經濟陷入困境,她還到工廠做女工,最初每個月薪水只有一萬八,甚至領救濟米度日,努力拉拔四個小孩長大,還得經常請假四處替丈夫申冤。陳色嬌說,最讓她不捨的是,案發後,丈夫完全變了一個人,常常眉頭深鎖,不知道在煩惱什麼,過年時,臉上也不見任何笑容。

2016年1月,剛入伍一個月的A男,因收假時尿液抽檢結果異常,而被認定吸食海洛因。A男解釋當時他被傳染感冒,曾服用多次止咳藥水,但因尿檢結果超出標準甚多,法院不採他的抗辯,裁定A男須觀察勒戒。A男後來自費進行基因檢驗,更在退伍後進行止咳藥水實驗,才知道自己「可待因代謝異常」,即便只喝了幾口止咳藥水,尿檢結果就會超標甚多。 在平冤的協助下,A男的案件在今年開始重新審理,近日法院更駁回觀察勒戒聲請的裁定,認定尿檢結果異常確實可能是止咳藥水加上基因異常所造成,還給A男清白。 類似案例或許不只這一椿,為了研究、確認現行實務所採取的標準是否需更新改正,我們正在蒐集相關案例。如果你也因為喝止咳藥水而被法院誤判成吸食海洛因,請與我們聯繫!

(以已定讞案件為主,若有任何問題,也可電話與我們聯繫)

平冤是為了含冤待援的無辜者而存在,而您的支持與力量,則是讓我們持續努力下去的基礎,也是對受冤者及其家屬莫大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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