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進行式:淺談社區大學作為在地安老的一種設計

陳懷萱(Huai-Hsuan Chen)
劇做老年練功房
8 min readMar 19, 2019

台灣社會在地安老的想望與現實

高齡化最初是已開發國家對於人口結構改變的探討課題。近年來隨著所謂的戰後嬰兒潮世代(1946–1964 年出生者)逐漸進入老年期,人口老化已經成為各國規劃重整經濟發展、勞動人口、社會福利等制度與政策時無法迴避的議題。衛福部透過「老人狀況調查」(以居住於台灣年滿 55 歲以上的中高齡本國籍人口為對象)即發現,目前台灣的新世代「老人」所勾勒出的理想老年生活樣態,包括身體健康的生活、與子女或配偶和樂同住、在家接受長照服務、經濟來源無虞等等,都反映出這個族群對於「健康老化」、「活躍老化」的想望,以及對家與家庭發揮照顧功能的重視與期待。有別於過去時空背景下經常預設的年邁多病、需要依賴照護的失能老人,這群已經成為「法定老人」的「新世代高齡者」,除了教育程度較高、處在便利的公衛醫療服務世界之外,對於理想老後人生的規劃與期望也有所不同。

事實上,台灣僅歷時 25 年就已經從「高齡化社會」進入「高齡社會」,遠快於歐美已開發國家,加上總生育率過低,因此台灣高齡安養照顧的問題十分迫切。而國家的高齡照顧政策反映出一個社會看待「老年」的思維與價值觀。在長照 2.0 中,我們可以看到政府因應社會高齡化、少子化提出的整合性照顧藍圖,其中家庭乃至地方社區被視為照顧單位,成為安老福利措施佈達的重要條件。曹惟純、葉光輝的研究指出,台灣社會目前正由從「家庭養老」過渡到「家庭與政府共同分擔養老責任」的狀態,有關台灣長照資源策略與政策相關研究的一個缺口,即是「正式與非正式老人支持系統的連結」。

儘管台灣老人安養照顧的文化特色,強調孝道價值或家庭養老功能,十分重視既存的家庭養老文化以及代間情感的聯繫,但目前與老人安養照顧相關的政策目標與研究,多著眼於福利資源與輸送體系的建置,忽略華人在養老體制、倫理價值觀的文化脈絡特徵。尤其,對於隸屬於「非正式體系」的家庭角色,常被歸類成是社會資源及服務的使用者或接收者。作者們分析原因,除了因為正式與非正式體系的運作不易整合,更重要的問題是缺乏對於臺灣在照顧服務運用上的文化偏好與現況的理解。

人類學家 Margret Clark 指出,老年除了生理、身體上的成熟發展與變化,同時也是一個社會文化族群親屬關係、資源分配與社會網絡的實踐與調適過程,因此提出情境老化 (situated aging) 的概念,強調人們對於「老年」的定義與理解,以及對於自身社會角色功能與身體老化的調適,是會隨著變動的情境,不斷建構「衰老」的定位與價值,並調整自身生存策略狀態的過程。

當台灣社會現代化歷程中,家庭養老功能開始出現困難或改變,即便是採取「外包孝道」(例如以外籍勞工代替子女「盡孝」扶養父母等等)的因應策略,有關社會親屬關係與老人照顧需求與滿足的文化考量,需要有更多的關注。尤其,當科技與醫療延長了人類的壽命,社會對於「老年」的定義與體現方式也變得多元複雜,在個人生命歷程與社會結構變遷的交互作用下,不同的老後生活型態對於如何安老、養老的需求也不盡相同。換言之,「老」呈現的異質性與差異化背後的社會文化脈絡,也成為目前發展與關注老年照顧與在地安老議題的重要面向。

「終身學習」作為「在地安老」的文化

我從 2017 年以來,利用在永和社區大學開設從文化視角關注高齡議題課程的機會,將各種互動現場作為觀察與學習「老年」議題的管道以理解不同組織、社區或地方空間型態長輩群體對於安老的觀點。在這一小節,試圖藉由經驗現象,描述終身學習作為在地安老文化的意涵。

我在社大開課之後,才意識到「校園」或「教室」如何建構與形塑社區學習社群。相較於大學院校單門課程的學習社群常以一學期或一學年為單位,修課學分是為了滿足科系「專業」與「畢業要求」,在社區大學的學習文化,較接近「社團式」的開放學習模式,除了滿足一般短期學習需求之外,更容許學員「跟著課程一起變老」:當學員在一堂課程中對授課教師建立認同感之後,每學期都會報名修習同一堂課程,因此有的社大「長壽課程」師生關係是長達10年以上的彼此支持、信任與陪伴。也因為師生關係會藉由每學期固定開課而越來越深厚,授課教師除了需要不斷開發或深化授課內容,引導學員探索學習之外,透過班級經營創造連結,往往會發現:學員的彼此關心與互動對話,即是在課程中或課外體現與營造社區文化的其中一種模式。

身為「老師」,我在帶著不同世代「學生們」一起探索老年文化多元視野的互動過程中,除了看見各種學習現場對於「變老」的不同功能與意涵,也觀察到社區大學作為高齡化小社會的切片,在「活到老、學到老」的價值觀背後浮現的關於安老的異質性與多元性。尤其,當包括長照 2.0 與各種老年相關政策制度的發展與體制的變革,逐漸將「在地安老」作為一種社會解方,我從教學現場的觀察中,也會感受到在都市化空間裡思考與討論「安老」的需求。例如,在這學期社大開學,同學在自我介紹中對於修課動機的表述:

我來上老師的課已經第二學期了,上課之前真的很焦慮,單身一個人獨居不知道要怎麼辦。老師的課讓我知道,變老不是只有一種方式,看待老的視角可以很多種,上了課就比較不緊張了。

我第一次來社大上課,因為快要退休了,想說要來準備一下。老師的課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樣,但是提供給我很多我以前沒有思考過的方向。

我已經從社大畢業,是社大畢友會的。上次在全國社大 20 週年參加老師的課程很有趣,而且發現原來有我的社大同梯在上這堂課,就再找了幾個畢友會同學一起來上課。

「如果社大開養老院,我一定搬來住。」一位班上同學分享她在另一所歷史悠久的社大上課時聽到的一句話。這句話也讓我開始思考,即將滿 20 年的永和社大作為「終身學習機構」,對於中高齡學員而言,跟去參加松年大學、樂齡大學甚至社區關懷據點、托老中心的各種課程有何不同。對永和社大學員而言,課程建構出的「社區」學習文化,有別於以生理或心理年齡、長照社福對象為服務社群的環境,更明顯展現出自身「主動」自由學習,透過通識選課培養興趣探索新知,並且與人連結的企圖。

「老」社大的「文化照顧」

初步的觀察發現,從在地學習需求脈絡產生的社區大學,並非只是成人補習班或才藝班,而可以是探討社會複雜議題的實驗場;更重要的意義是,對學員而言,社大是理想共老的社區生活場域。特別對於都會區長輩而言,在家庭養老功能歷經社會變遷逐漸弱化之際,來社大「終身學習」形成一種凝聚與創造居住「家園」歸屬感的「社區」文化觀。2018 出版的《這裡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 — 永和的故事,社大的故事》一書即在描繪,社大近 20 年來跟著永和一起變老的過程中,如何透過教師、課程、學員、志工與畢業校友的經營,形塑在地特有常民文化組織模式,讓「學習」變成創造連結的發展,使師生形成過去社區生活裡有默契的「相互看照」鄰居關係。

美國護理人類學家 Madeleine Leininger 在 1950 年代發展出文化照顧 (cultural care) 的理論,認為所有人類文化中已經存在照顧的概念,並且發展出對疾病與健康狀態的詮釋。強調文化敏感度、發展可以滿足個人、家庭與社區社會文化脈絡需求的一種照顧方式,文化照顧的概念豐富了護理領域對於不同族群文化特色的理解,近年來也成為理解與發展原住民部落長照模式的重要視角。人類學者日宏煜即將文化照顧界定為「尊重在地的認知、行為跟物質條件前提下,提供符合個人期待的健康照顧方式」。因此,理解所謂的「在地」生活樣貌與文化,是可以「安老」的重要條件。

在 2018 年參加全國社大學術性優良課程的分享觀摩會時,我也發現,不管是鄉村型社大或是都會型社大,各社區大學的優良課程,是映照出與在地文化互為主體的「主動」學習活動。在國家因應高齡化社會挹注長照、社福、教育資源,試圖開創發展「新」的「活躍老化」、「青銀共創」的社會參與模式之際,本文透過本人在社大的參與觀察與社會實踐,探索在地經營甚久的「老」社大作為在地老化「巷弄站」、「柑仔店」的可能性。身為「展齡見習生」,我將「老」作為映照社會議題與體制關係的視角。而從學員生命經驗分享的過程中,看見不同背景、階級、信仰、世代的一群人共同呈現對於在地安老的多元觀點與感受,反映出社區與地方安老需求的異質性。

正因為老的樣貌與狀態如此多元豐富,往往也映照出個人對於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探求與思考,所以近身接觸共老的社會不同成員,開展對話互動機會的「田野調查」,便可以是不同世代共同變老的「同學」們開創跨齡意涵的起點。

在摸索實踐的過程中,我知道自己在觀察累積的田野裡面,可以同時進行的轉譯的工作,除了把學術裡對老年文化的各種研究,轉化成在課程與工作坊的思考工具,更重要的是做「基礎工程」,讓面對「變老」可以不只是醫學上的、社會福利上的或是政策規劃執行上的討論。畢竟,社會裡每個人都在創造變老的意涵與價值,回到人的社會性價值來觀察新舊、青銀交織的都會社區空間如何成為安老的家園,會是我在社大課堂上持續的田野行動與社會實踐。

(本文刊登於巷子口社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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