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 19 歲的我

屬於少女們,也屬於香港人的那些年

高原萬里
千尋之海.萬里之路
11 min readJan 2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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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海報

我對張婉婷導演一直有偏見。

她的經典名作,我大部分都沒看過,唯有《宋家王朝》我很喜歡,總共看了五次,由喜多郎創作的配樂也很美,那隻電影原聲 CD 曾經是我的珍藏。

可惜後來一齣《玻璃之城》,讓我徹底地討厭張婉婷。簡單講一句,我覺得《玻璃之城》膚淺、浮誇,黎明飾演為保釣運動上街的學生也好,舒淇飾演清純到連想像男朋友的「哪裡」都會臉紅的女大學生也好,都沒有說服力。電影安排小情人因時勢而分別,再在中年相遇,重燃愛火,然後雙雙消逝,雖然不是殉情,但還是有一種雖不能同年同月日生,但卻能夠同年同月死的美,對照 1997 年的香港,好像在說所有最好的早已成為過去,充滿了中老年人的不安和感慨,所以才叫《玻璃之城》。我說「中老年人」,是因為戲裡不斷回緬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和港大,把那一個「火紅的年代」塑造成如夢如幻的美麗,但同時也不斷慨嘆新一代的年輕人、大學生有多不濟,女的沒有禮儀,男的不夠風骨。一言以蔽之,就是「老餅」投訴一代不如一代,跟2014、2019年的廢中廢老抱怨學生、年青人阻住他們「收成」差不多。

所以當朋友問我可不可以陪她看《給 19 歲的我》時,雖然我立即說好,但心裡對電影期待不大。不是說張婉婷的電影差,比起很多香港導演,她已經算很好的一位,至少她從來都用心講好一個故事,不似一些導演監製,只求賣到盤滿缽滿、又或者不管作品多低俗,只要可以引到觀眾大笑就算,應該只能說,她的風格不太是我那杯茶,如此而已。

《給 19 歲的我》 能在倫敦上畫,全靠香港大學、英華女校、拔萃男書院的在英校友的籌備,放映會全名叫 A Tribute to the Movie Magic of Alex Law and Mabel Cheung,於上周末(1月14、15日)在 French Institute 的 Cine Lumiere 舉行。除了《給 19 歲的我》之外,還會放映張婉婷和羅啟銳的另外四部名作:《玻璃之城》、《秋天的童話》、《歲月神偷》和《非法移民》。

從 South Kensington 地鐵站出來時,雨已經停歇,暗淡的雲層後面,可以看到天空遠處終於露出一點久違的陽光,我和朋友跟着 Google Map 的地圖走,其實不遠,就是有點拐彎抹角,正當我們討論要不要在下一個街口轉左之際,一群人以驚人的速度在身邊際過,還未來得及看清楚容貌,耳裡就灌入高分貝的呼喊聲:「喂喂喂,戲院喺邊度呀?」「嗰度嗰度!」「前面呀!」

當下就捨棄 Google Map,跟着鄉音走就是了。

French Institute 入口在夾在兩幢大廈中間的一條小巷中,難怪有點難找。一入大堂,語音頻道立即轉成純廣東話,再入到戲院,放眼望去,一行行座位上露出來的都是黑黝黝的頭髮。明明一直到兩年前這裡都沒有很多香港人,現在卻彷彿置身金鐘 UA 影院內⋯⋯好像一頭栽進二度空間,身體明明在裡面,腦袋卻處理不來那違和和錯置的感覺。

我明明離開家鄉,但一轉身,家鄉卻找上我了。

聽說當日有不少觀眾專程由利物浦、列斯、曼徹斯特坐幾個鐘頭火車(或自己開車)南下看戲,甚至有人從巴黎和阿姆斯特丹遠渡而來,看來大家都很熱心呀。

我朋友跟我說的:今天來的人,不只想看戲,他們想要的,是一種情懷。

門票要 £18 一張,假如沒有國教雨傘反修例,香港人繼續住在香港,馬照跑舞照跳,又會有幾多人有此閒情逸致,花錢花時間去重温老片《秋天的童話》?

19 歲時,你想做什麼?

2010 年,英華女校決定要重建,當時的校長石玉如女士接觸校友張婉婷,表示想把過程記錄下來,但若只拍學校重建,內容又嫌枯燥乏味了點,所以便決定改成以幾個千禧年出生的學生的經歷為主軸,將學校改建變成背景,講一代少年人慢慢成長的故事。這一屆新生會在舊校唸一年書,中二時轉到位於深水埗的臨時校舍,高三時再回到新校畢業,在時間上剛好完滿地涵蓋了整個學校重建過程,不是一石二鳥嗎?

所以學校和攝製隊安排了約 50 多名英華新生,讓她們給 19 歲的自己寫一封信,有點像日劇裡常常出現的時光錦囊。有人說到時要入讀劍橋,牛津不行,因為牛津不夠美;有人說要做香港小姐,這位學生果然連平時走路都特別注重儀態;有人說要做警察,連別名都叫 Madam⋯⋯從信的內容發掘出背景或個性都特別有趣的學生,最後選定對 12 位進行深入的綵訪,到拍完做剪接時,又篩去一半,電影最後由剩下的 6 名女生的成長過程連接起來。

石校長和張婉婷當時未預想到的,是新校因為資金問題,計劃才開始就觸礁,工程停擺了一段時間,結果製作也跟着延遲了,但女孩們不會暫定生長呀,所以她們在深水埗一直唸到考 DSE,然後畢業、上大學。2019 年才再以校友的身份回新校舍參觀,到後期製作完畢可以向外發表時,已經是 2022 年,剛好過了十個年頭。

這十年,新校舍建成了,學生們由小童變成少女再變成大人,而香港亦經歷了翻天覆地,浮華依舊,人面全非。

2012 年反國教、2014年雨傘、2019年反送中⋯⋯這些社會大事,都像破窗擋不住橫風橫雨,紛紛地洒進班房中,投下點點陰影。

拍出青春的痛

不想劇透,所以不會做太多內容簡介,唯一想說的,是電影十分好看,雖然未能讓我一掃對張婉婷導演的偏見,但只有這一齣,讓我真心驚喜。

放映後,有跟張導演的視像對談,一位提問的觀眾這樣說:明明是記錄片,但卻完全沒有在看記錄、新聞採訪片段那種沉悶感,覺得自己在看普通的劇情電影。

這位觀眾說得沒錯,張婉婷在回答時亦坦白說,記錄片她是新手,自己以前的作品,不論題材為何,裡面永遠有一個故事,有傳統的起承轉合,角色性格對話亦可以由創作者自由設計,飾演的,是老牌演員,遇到合作上的問題,自然可以商量。但拍中學生的成長經歷就由不你控制那麼多,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不知道她們會說什麼話。雖然在中一時大家都對拍攝很有興趣,但到了中二中三,小童蛻變成少女,她們的世界變了,她們本身也在經歷着重大的改變,對家庭和學校產生了離心力,對父母老師作出反抗,社會讓她們迷惘,而總是在身邊轉來轉去的攝制隊,則讓人十分煩厭。

你能做到的,就只是拿着鏡頭,忠實地跟着她們。

但只是拍下大量片段還不夠,要怎樣才能剪栽、編輯成可以說出你想說的故事之餘,又引人入勝的電影呢?觀眾問張有沒有 director’s cut,她笑說這已經是千錘百鍊的 director’s cut,在後期製作的三年間,她剪輯了好多版本,丟掉好多版本,最後出來的作品,是一齣能媲美劇情電影的經典之作。

張婉婷是一個說故事高手。

「就好像在織一匹布。」她說。

縱向,你有學校改建的時間、個別女生成長的時間;橫向,那些女生都是同級、同班同學,她們的經歷會互相交接。所以張婉婷一邊依着縱向的時間表把故事向前推進,一邊橫向,把每一個階段分成章節,配上符合那個階段的主旨:譬如「男神女神」的階段、轉變的階段、DSE 的階段等,對每一個學生在當時遇到的問題,作出近乎平等,但又不會沉悶的報導。

可能正因為她習慣了創作劇情片,所以才能把 6 位中學女生的故事,說得繪形繪聲、起伏有致,處理女學生們複雜而敏感的情緒時,明明點到為止,又極具感染力,怎至她們的疑惑,變成了觀眾們的疑惑,她們受傷時,台下的觀眾也切實地感受到那傷害。

正在追的電視劇、在班房裡交換心愛的 K-pop 明星照、到旺角銅鑼灣逛街、被學校老師小看、被忙碌或離異的父母忽略、被同學杯葛⋯⋯到又長大一點了,有些開始出去收兵,有些直接拍起拖來,明明才 13、14,已經學着用平常心看緣起緣滅⋯⋯然後又長大一點了,有些人已黯然離開,有些人明明考到最好的成績,出路卻不如預期,中一入學時所描畫的將來,到畢業時已少有人提起,訪問完,抿上唇,眉宇之間,有初嚐到接受現實的淡淡的哀愁,和消失的夢的滋味⋯⋯

明明經過大刀闊斧的編輯,但完成品的鏡頭感覺依然誠實,清楚捕捉了青少年們破繭成長的美麗、苦悶和疼痛。

屬於我們的那些年

《給 19 歲的我》讓我記起我的少女時代。

明明年紀差了一大截,我唸的也不是半山名校,但我在受訪的女學生身上看到自己舊時的影子,一些我以為只屬於我那一個年代的事,原來今天的學生還會做:聽金曲學英文,我阿 Sir 選的是 The Sound of Silence,片中學生則聽 Those Were The Days ;追星,我們日系,她們韓流;學大人畫美妝,學校連頭髮留幾長都要管,髮帶是什麼顏色又要管,所以放學後我經同學介紹,抺上會變色或不脫色的口紅,2010 年代的女學生,更進化到懂得按不同款色大眼仔畫不同的眼妝。

跟電影裡一樣,我中一入學時,大家都是乖乖女,但到了中二中三,轉變就開始發生,會「變壞」的學生就在這個時候變壞,女生多事非(這是成見,其實男生也可以八卦),我記得從某某口中聽到某某在外面交了什麼損友、某某的男友是什麼字號,招惹不得、某某隻「豬」早就怎樣怎樣⋯⋯

也許,不管時代如何變遷,有些東西是共通的,這就是所謂的青春期。

曾幾何時,生命充滿着可能性,可惜人越大,要勞心的事就越多,可以使用的時間反而越少,然後不知從幾時開始,我們漸漸就忘記了青春時曾經擁有過那種無畏的態度,就像張婉婷在片初片尾配上的經典金曲 Those Where The Days 中,Mary Hoptkin 所唱的一樣:

Then the busy years went rushing by us
We lost our starry notions on the way

但我比片中少女幸運,雖然主權移交在即,社會燥動不安,但大部分人心底裡還有一絲奢望:也許⋯⋯也許⋯⋯中國會跟着世界潮流一起變好。千禧年出生的孩子,中一時反國教,中三時發生雨傘,畢業遇上反修例,一切彷彿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電影裡亦不吝嗇,插入了遊行和抗爭的畫面。

還有用頗大篇幅去記錄的英華學生會選舉:宣布政綱、設計海報、拉票、答問大會、全民投票、點票、當選。一邊看,一邊感嘆在中學校院裡可以做到的事,出到社會卻再也做不到了。

放映會的司儀問張婉婷:妳加入了這麼多政治畫面,過電檢處時,有沒有被要求删剪?

「很意外地,今次全完不用剪裁。」張婉婷說:「他們唯一的問題是,如果我想電影老少咸宜,可以考慮剪去其中一個女孩抽煙那一段,但我覺得這樣做又太乾淨了,所以就留着,變成 2A 級。」

其實戲裡的遊行、抗爭畫面篇幅很短,雖然有請受訪學生對社會上發生的事作出評論,但電影本身不設立場,可能因為這樣,電檢處才讓它過關吧。

然而,即使不設立場,當鏡頭把當天發生的事,再活生生地重現你眼前時,觀眾還是會有反應的。

有些片段,不管你看多少次,都還是會心痛。

電影快完結時,鏡頭由英華的新校舍看出去,正好是維多利亞港,華燈初起,海港平靜,渡輪在上面駛過,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然後製作隊在這裡加入石校長的話:「在萬物的悠長時間中,我們現在經歷的這一刻,只不過是永恆當中一個極小的片段而已。」

這句話,可以用於少年少女在成長時所遇到的每一道難關,也可以放在歷史中,去形容一段似乎已經沒有出路的黑暗時期,不是嗎?

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tavern
Where we used to raise a glass or two
Remember how we laughed away the hours
And dreamed of all the great things we would do

也許這城市現在已奄奄一息,也許在一些人心中,她已經完全死去,但無論如何,即使時間很短,可能比轉瞬即逝的青春更短,但她曾經 ──包含了她所有的優缺點──真真實實地存在過,不是嗎?

Those were the days my friend
We thought they’d never end
We’d sing and dance forever and a day
We’d live the life we choose
We’d fight and never lose
Those were the days, oh yes those were the days

《給十九歲的我》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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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萬里
千尋之海.萬里之路

香港人,居英國,好遊牧。不想繼續因為生活而遠離文字,現在又努力重新執筆中。沒有了不能活下去的東西有:蝦子餅、咖啡、小說、旅行和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