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動的時代做一個「專業的人」(下)

Fabia Lin
叮叮咚創作研究室
14 min readOct 24, 2018

在變動時代做一個專業的人,這裡面藏著某種衝突性。在過去,一個專業的人表示他專注某個特定事項,例如剪接師專精剪接、動畫師專精動畫表演,夠聚焦才夠專業;相反地,如果你做這個又做那個,很少人會認為你很專業。然而在數位時代,不斷出現的新科技擾動產業結構,尤其傳播領域深受科技影響,今天的職務分工明日就大幅洗牌,以至於「數位時代」和「專業的人」放在一起產生了衝突。也就是說,在變動的時代要做一個專業的人,你必須要有一定的彈性,「專業」這個概念也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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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長多不必然有彈性

想起五年前初任教職,周圍常提到「T 型人才」這個詞,意思是在當前科技快速變動下,高等教育除了培養學生縱向的專業深度,也要加強知識廣度。有深度也有廣度,聽起來很理想,為了不被淘汰,年輕人很努力,輔系、雙主修是家常便飯,大家把課表塞好塞滿,深度廣度一起做出來。不過很快地,趨勢專家又提出「π 型人才」,一種專業不夠,必須要有兩種,而且兩種都要學到專精,然後別忘了橫向的廣度也要努力,以便隨時可以延伸精進為第三種、第四種。當事情變成這樣,培育年輕人越來越像養殖水族館裡的八爪章魚。

不管兩足還是八爪,都只是時代的反映,大家意識到現代人沒法堅守一套特定能力一路活到嗝屁,所以彈性變得很重要,然而彈性是什麼?我們多半會想到持續學習的能力,也就是在學習新知時不能太抗拒,可以越快上手一種新的技能,對職涯發展越有利。不過這樣的適應力帶有消極的強迫性,好像得沒完沒了追趕不同的技能,為了適應疲於奔命。其實彈性還有另一層意思,也許更適合用來詮釋變動時代的專業能力,那是改變工作方針的能力。也就是說,有能力讓工作的理念、準則、意義,在自我與環境的互動中彈性改變。

例如動畫專業,動畫一直都是很要求手藝的工作,動畫人很容易被門檻高的技法吸引,執著在難度和精緻度的追求。但是技法門檻高不代表它是一個好選擇,十五年前流行科技感特效動畫,代表了動畫師的高超技藝,而今數位工具發達,同樣的動畫輕易就能找到套件以自動或半自動方式產生,那麼動畫師要趕快去找另一種困難的技術來確保自己的專業嗎?如果有個人從十五年前開始做動畫到現在,在這十五年間不斷遭遇數位科技帶來的產業變化,作為一個專業的動畫師,他不是因此非得再去多學攝影、程式設計或資料分析,當然他可以這樣做,但那些不是核心,核心是他有開放的感受性,能讓心中好動畫的理念不斷演化。他仍然是一個動畫師,但是對於好動畫的看法和做法擁有彈性。總是抱著一種標準、一種品味,認為只有怎麼樣做才是對的,感覺上很有專業堅持,其實可能最不專業。在一個變動劇烈的時代,專業能力顯然包括重新設定核心理念的能力。

在專業上擁有彈性並不容易。新手缺乏經驗,自然渴望有固定的規則和程序可以依循;老手較能變通,但他們的變通隱含重重限制,因為專業的養成常伴隨框架的固化,為了追求效率,一個人會不斷重複自己成功的經驗,資歷越深,理念和作法越難改變。在產業結構變動不大的情況下是可行的,然而在一個變動的時代,各種條件都在改變,特別需要我們鬆開過去累積而來的標準,才能讓各種條件去匯聚、浮現出某種新穎的做法。

真實世界的一切都是藝術

真實世界本就充滿不確定性。先前在一篇文章談生態紀錄片的敘事策略,提到生態紀錄片結構要處理的三大面向:故事性、真實性和藝術性。文章寫完請一位實際拍影片的朋友看看,他讀完後,很謙虛地說「發現好多作品都沒有看過呢」、「倒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接著便客氣地讓我去紙上談兵了。可見這樣的整理雖然有條理,卻無法反映專業工作者在真實情境中的思考方式。

故事性、真實性,與藝術性,三個面向排列下來,似乎暗示其中存在著順序演進的位階關係,亦即藝術性高於真實性,真實性高於故事性。但它們其實沒有位階的高低,三個面向都會影響實務抉擇,裡面沒有哪一個面向特別高尚,因為強調任何一個面向都可能做出到位的作品。事實上,每位勝任的專業工作者都有獨到的眼光,能看出某個拍攝對象的奇特之處,辨識出某個題材的特殊潛力,只是不見得能給予這些現象精確的描述。就算他有意識地使用立基於研究的理論,真正幫助他完成任務的,仍然是那些無法完整描述的內隱知識和判斷能力。因為技巧熟稔的行動,包含了一種超過我們所能言說的認識。

專家在工作時,常能展現出令人佩服的專業能力,在各種混亂而互相衝突的條件中做出各種選擇,製作出到位的作品。「到位」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東西。剪接師一邊做一邊找「對」的感覺,並一邊配合調整剪接的方式,當感受到影片的走向出現某種可辨識的秩序,他們便有了新的理解,然後,調整他們的做法以配合這新的理解。這樣的能力難以描述、無法明確定義,在「嚴謹」的學術界一向是邊緣話題。

杜威(Dewey, 1933)是第一個指出反思與行動的關係的人。他所說的反思,乃是來自對所經驗事物的懷疑或困惑。這會帶來一種具反思態度的行動。杜威的想法提供了「反思實踐」(reflective practice)的基礎。Donald Schon(1983)的《The Reflective Practitioner: How Professionals Think in Action》一書面世後,「反思實踐」概念更加廣為人知。Schon認為反思是專家實踐中重要的能力,是專家的實驗工具、成長的憑藉,也是專家之所以擁有專業性的核心。書中的一大貢獻是提出兩種反思,包括行動後反思(reflection-on-action)及行動中反思(reflection-in-action)。以行動後反思來說,專家會對自己某個判斷底下所隱含的規則和價值觀,或對自己行為模式背後的理論進行反思。他可能對某個情境所引發的一些感覺(正是這些感覺促使他採取了某種行動)進行反思,也可能會對設定問題的方式和自我角色定位進行反思。行動中反思的話,專家會在經驗發生的同時,去檢視這些經驗和自己的反應。兩種反思中,專家都力求連結現象與他們的感受,並致力於尋找理論上的關聯性。他們不斷建立新的理解,以便在不斷展開的情境中讓行動自然成形。以Schon的話來說:「在一個讓他感覺不確定或獨特的情境中,實踐者允許自己去經驗他的訝異、迷惑或混亂。他對眼前的現象進行反思,也對隱然存在於自己行為中的既有理解進行反思。他做了一個實驗,以便對該現象得到一個新的理解,同時也能為情境帶來一個改變。」(Schon, 1983, p. 68)

對 Schon 來說,行動中反思是「專家藝術」的核心。「專家藝術」是與「科技理性」對比的概念。科技理性是在實證典範下盛行的思惟,崇尚以科學式的嚴謹方式來解決問題;這種思惟在我們現在的社會仍然擁有主導地位,即使是重視創意發明的設計領域,也偏好因果關係的建立,看重量化勝於質性研究,追求各種標準的制定勝於直覺操作。然而,Schon 認為科技理性無法解決專家所面對的真實世界難題,真實世界是複雜、混亂、無法預期的,為了因應,真正的專家必須能超越既定的程序規則。他們必須既能運用經驗又能運用理論,在實務中臨機應變,利用行動中、行動後的反思來修訂及優化他們的專業知識。

問問題的方式,代表你理解世界的方式

重讀 Schon 在 1983 年的書,對我來說很特別的是,他所形容那個年代的問題,套用現在也幾乎一樣。他看到當時因為科技的跳躍發展,社會的演變超過人們所能掌握,造成實務世界充滿了落後、不合時宜的處方。他看到大學傳授的專業知識和真實世界的實務需求存在巨大鴻溝,既有的理論和技術不足以處理日益複雜的任務,而即使專業知識能趕上專業實務日新月異的需求,它們的用途也只是短暫的,因為實務情境本來就是不固定的。當時許多觀察家也都看到同樣問題,認為專業正面臨「對適應性有著空前的要求」(ref,Harvey, Brooks)。他們所說的「空前」,顯然不是絕後,因為三十五年後的今天,實務世界對適應性的要求更加強烈。

以傳播領域來說,數位科技讓傳播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抱怨學校的老師和教科書跟不上變化,傳授的還是上古的理論跟知識,學生學得越好就與實務越脫節。其實,就算力求與最新的潮流接軌,開設「網路新聞採寫」、「社群媒體經營」之類的課程,實際上也只是再多一套固定的東西。科技與社會變化太快,今天的傳播環境,與明天的根本不一樣。我們比過去更需要正視實務世界無法預測的特性。

Schon 在多年前提出反思實踐作為解方,今日的社會是否得到醫治了呢?儘管某些領域(尤其健康照護和教育)將反思實踐視為能力指標,許多課程也加入反思訓練,但大學根深蒂固對科學、規範的信仰,反思很容易就流於機械化、表面的操作。當年 Schon 指出理論被賦予的地位太高,應該要有真實的反映,但我們今日的社會仍然熱愛通則化、標準化,學術界生產通則知識的人仍然比投入實務的人享有更高地位。甚至,在大學經費緊縮,全球大學激烈競爭的情況下,通則理論的生產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被更加被高舉作為武器。

且不管 Schon 的解方有沒有得到普及,讓我們回頭來問:他所說的反思實踐到底有沒有價值?能不能代表專家的核心能力?對於我們面對混亂、變動的世界到底管不管用?

Schon 的反思實踐包含兩個層面,首先應能覺察自己實踐中的知識,然後才是藉由對此覺察的覺察產生思考上的彈性。所以專家可以面對很棘手的狀況,新手不能,是因為新手還沒有辦法改變作法,還沒有能力重新去定義問題。這和經驗當然有很大關係,經驗多能夠累積作法上的選項。但經驗多不必然會有重新定義問題的能力,如果他的做事方式不允許彈性的話。

這裡有個小但具體的例子,例如多媒體公司常需要將動畫外包出去,然後由公司內部的組長控管外包的製作品質。動畫組長心中會有什麼是好動畫的標準,但這套標準不是固定的,會隨著時間、需求、公司付給外包多少錢,甚至外包實際的能力,來調整這套標準。如果總是一套標準做到底,你就沒有專業的控管能力,即使知道好的動畫長什麼樣子也沒有用。這次預算比較低嗎?時間太趕嗎?這家外包的能力不夠要中途退掉嗎,還是要砍價嗎?你的問題一直在變動,以 Schon 的用詞來說,就是「重新設框」。

「重新設框」的重點是說,大家都以為專家主要在解決問題,但生活世界的實踐不是單純的問題解決,更加是在亂糟糟的情境中發現和界定問題。當實務工作者發現自己卡在某種難以處理的狀況,他會重新審視他對眼前情境的理解方式,建構一個新的描述,並在當下實驗此一描述是否能套用於他的處境,這是 Schon 所謂的「框架實驗」。重點是,實務工作者不只對現象進行反思,也對隱然存在自己行為中的既有理解進行反思;改變自己的理解方式,才能改變問題的框定方式。

回到動畫製作的例子,每一個案子來不及的狀況都是不一樣的,控管的人對狀況的理解應該要可以變動,對眼前的狀況產生一個新的理解,以界定出一個他可以解決的問題。如果每次他都只能以固定的理解方式導出無法解決的問題,那就不會是稱職的專家,別人無法把複雜的任務交給他。也就是說,在實務世界裡,真正的奧義不在於解決問題,而在於產生一個可解決的問題。

不反思還好,越反思越糟?

由上可知,反思實踐確實可以描述專家的核心能力,為什麼數十年後的今天沒有成為大家面對變動世界的靈丹妙藥呢?其中一個困難在於,反思有太多種意思。它可以是我們日常無時無刻不在做的,就是去思考某個狀況某個事情:為什麼早上起不來,為什麼老說錯話,洗衣服的順序是不是出錯了之類。它也可以是批判性思考,是我們對社會觀念所隱藏的支配性力量的覺察。最後,它也可以是更為複雜隱晦的技術,像佛家那樣要經過困難的訓練或頓悟才能辦到的持續自我覺察。

於是,反思對不同人可以指各種不同的東西,以致流於不證自明的自由心證,實行上也容易變得表面與慣性。儘管有許多模型和問題表單開發出來,幫助突破慣性,卻難以避免制式與機械化。而機械化的反思對實務世界的難題沒有幫助。

此外,如果反思的重要功能是重新設框,框架的覺察這件事就很重要。框架是什麼呢?是人沈浸在社會文化之中,長年互動之中形成的東西,不要說難以修改,連發覺都是困難的。因為當我們退後一步在描述自己的框架是什麼時,我們的描述仍然是透過框架進行。況且,我們不能忘記人類的大腦是生物性的,心理學家告訴我們生物的認知系統會遵循最少力氣法則,盡可能消耗最少的能量,因此,大腦遇到新東西的時候,會試著找出最簡單的辦法,和最容易的處理方式(Kahneman, 2011)。這是為什麼研究創意的芬蘭學者Alf Rehn(2012)會認為,今天很多人認為是「打破框架思考」的說法,通常只是用來安撫大腦的活動,就像是用散步來取代跑步。大腦為了自我保護,避免沒有必要的能量消耗,會產生某種想像的東西,就像是「框架裡的框框」,讓我們欺騙自己,以為自己已經打破思維裡的舊框架,其實只是框架裡一個無關緊要的框框而已。

這是為什麼我們天天在反省、時時在檢討,但反省的結果卻彷彿進一步強化了我們的既定想法,鞏固了我們的限制。很多時候反思只是被用來合理化既有的做法(Loughran, 2000),反思只是用來確認自己沒問題,反而讓人更加固執。

不管從現象學還是心理學角度,嚴格來說「打破框架思考」都是不可能的;但實務上,我們還是可以訓練自己的覺知能力,先從不欺騙自己開始。無論如何,至少要認識到反思的複雜性和困難度,而不是無所懷疑的把反思實踐當作「事實」或「不證自明」的東西接受。

用鬆開取代鞏固

簡單來說,所謂有彈性,重點不在於做很多不一樣的事情,而是能覺察到自己的框架,允許對眼前事物擁有不同的理解方式。這個道理前人早就說過,只是一直未被完全發揮。我們人類如此重視安全感、確定性,會讓一個人感到安居樂業的,是一份可以掌控的工作。如果人類社會追求的是幸福,那麼沒有變動性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因為可以為我們帶來安定感。但我們現在是無從選擇了,就像Taleb(2010)說的,眼前這個世界越來越極端化,越來越沒辦法預測。AI也把重複性的勞役都搶走,我們沒有機會讓自己當一個希臘時代的奴隸了。希臘時代的奴隸有他的快樂,因為不用變動,也不用承受變動帶來的焦慮,可惜我們沒辦法了。

因此,問題不在於要怎麼釋出(製造)機會,讓人們可以繼續做不需要焦慮的工作,這不是一個可解決的問題,發展的洪流無法阻擋。一個可解決的問題是,人們如何減低面對不確定時的焦慮,或者說,如何在不確定當中是有信心的,感到舒服的。這才是有可能解決的問題。當我們了解到所謂的專業就是如何與不確定共處,把它像拼圖一樣,帶著遊戲的心情去看待這許多的不確定,時常練習重新解釋你所面對的狀況,能夠這樣鬆開自己,就是給了自己選擇的權力。

我的第一份傳播相關工作,是電視台的企編,當時很為自己的不足而苦惱,因為不是相關科系畢業,在進電視台之前沒有學過影像知識,也不懂什麼是腳本。當時我甚至並不喜歡看電視,也不常看電影,只是因緣巧合做了這份工作。自己什麼都不懂,每一集節目都是無法掌控的挑戰,每天充滿挫折感。有一天和一位十分專業的前輩聊天,問他如何面對工作上的未知數。他說他把自己想像成劍客,劍客是當別人有需要就拔刀相助的人,出手是為了助人,而不是彰顯自己。劍客瀟灑來去,以別人為重,卻又不需要別人的肯定,如此一來,就不會在意自己的成敗得失,反而可以自在工作。

其實數位時代承諾的是一個更自由開放的世界,本該是個很好的、人們可以在其中快樂揮灑的世界。但我們沒有得到它的好處,反而承受焦慮的壞處,給自己套上更多枷鎖,那就太可惜了。這樣一個變動的時代,有一種與世界的關係,是鬆開掌控和對自我肯定的渴望,因而清出道路讓轉變的智慧得以浮現。那時候我們就會知道怎麼樣通往專業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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