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勞的事,真的徒勞嗎?

Fabia Lin
叮叮咚創作研究室
8 min readMar 3, 2018

這個極速變化、浮動不安的世界催促著我們快速小跑、迅速汰換;立即的效益才是生存之道。儘管如此,仍然有人願意擁抱徒勞,做著看不見進展的事情。這篇文章是寫給追求手藝的人、刻論文的人。寫給覺得自己愚笨的人、選擇彎路的人,以及想要沈著面對人生的人。

“Black and white macro of round rimmed spectacles lying on fabric in Da Nang” by Larm Rmah on Unsplash

我們享樂的時刻,我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我們的存在;這時候,我們變成另外的一個人,一個陌生的存在體,我們隔離了自己。唯有藉著受難,我們再一度成為自己的中心,我們再回到自己。

— — 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

還記得2015年日本安倍首相提議,廢止國立大學低產能的文學和社會學院,引發了一陣熱議。重提這件事,並不是為了做文科理科的比較,而是因為它代表了這個時代的焦慮:在科技取代人力、人口卻空前擴張的現今,害怕沒有競爭力,害怕淪落底層,為了圖存,有限的精力不能做沒有效益的事情。除了更加功利,更糟糕的是,既然不打沒有把握的仗,那麼當沒有勝算的時候,人可以有什麼選擇呢?好像只有直接放棄。

這樣的氛圍是全球性的。 之前在 New York Times 看到一篇文章,認為美國(和其他地方)在當前害怕失敗的浮躁氣氛下,需要的是一種沒有勝算仍然願意奮鬥的精神,像唐吉訶德一樣的騎士道精神。1898 年美西戰爭,西班牙慘敗給美國,全國陷入一片沮喪萎靡中之時,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 1864–1936)讓唐吉訶德復甦,當西班牙的精神象徵,因為唐吉訶德就是慘敗的代表,他是「慘敗之聖」。

慘敗到底也神聖

唐吉訶德的故事描寫一個鄉間的老紳士,夢想成為行俠仗義的騎士,在他把所有騎士小說讀完的那天,翻出家裡的破銅爛鐵作為盔甲,騎上家中的瘦馬當作戰駒,自封騎士的名號出發了。他在沒有騎士的世界裡,把風車當作巨人、把理髮師的大臉盆當作有神力的頭盔。他向道路上成群結隊的商旅、軍隊、行人宣戰,並聲稱是為了他美麗的公主而戰;但那所謂的公主,只是個不相熟的鄉下農婦。村中的神父和學士想盡辦法要誘騙唐吉訶德回鄉安居,朋友最後想到辦法,假裝成別的騎士,以放棄騎士活動為賭注,向他挑戰、將他打敗,他才守諾回鄉。然而回鄉後並沒有如朋友所願恢復原來睿智的好鄉紳、過安詳的好日子。受此打擊,他很快就一病不起。臨死前如夢初醒,說他一生為小說所誤,騎士小說毒害不淺,遺囑告誡姪女不可以嫁給閱讀騎士小說的人。

唐吉訶德雖然輸了最後一役,並且導致他臨死之前的突然清醒,他最為世人所愛的卻是他的瘋狂,是他與風車的決鬥,是他實踐著不可能的夢想。烏納穆諾了解到,在無望的時候,唐吉訶德的瘋狂愚蠢,可以拯救人們於失敗帶來的無力和麻痺。

放棄理智,或者說「常識」,唐吉訶德才能全心投入像挑戰風車這樣無望的戰鬥中。在那場著名的風車橋段裡,他的僕人桑丘告誡他巨人只是個風車,不要管它就好。桑丘憑藉常識知道這場戰鬥必敗無疑,不值得打;但正是這樣的常識,不斷阻止桑丘投入與世界的互動。同樣的,常識也阻止著我們投入那些「糟糕」的情況:作「無效益」的事情、打沒勝算的仗。

可能我們的時代,太執著計算得失。擔心著每一步是不是最佳選擇,是不是對人生最好。太過功利或太過虛無,都來自不斷的算計得失。結果都是一樣的,什麼事都成不了。唐吉訶德的生活再荒謬不過,卻是充滿榮光。讓這荒謬成為地獄的,是最後的懊惱,最後一刻對荒謬的逃避。

人生既是荒謬,不如將它最大化

人活著常常是荒謬的,尤其創作的人,經常是徒勞的。

動畫工作把這種荒謬推到極致。一秒三十或十五個影格,一格一格費時雕琢,活潑熱烈的產物與黯淡謙卑的過程形成對比,所付出的時間與最後產出的時間落差之巨大,使創作動畫需要一種能夠完成此種荒謬的態度。有極大的熱情才能選擇這樣徒勞的工作,又要有極大的冷靜、對自己的得失漠然才能在漫長的勞頓中持續下去。

「無所為」地去工作與創造,是動畫工作的必要。

明知每一個細心刻畫的影格只會出現不到一秒,知道創作沒有前途,知道作品必會毀滅,也明白它根本比不上無數的大師之作。這是動畫創作需要的艱難意志,同時進行兩種任務:一面自我否定,一面自我讚揚。

創作可以鍛鍊人的心智,這也是卡繆的意見,他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說的。

薛西弗斯是怎麼回事呢?他被天神懲罰,要推石頭上山,一到山頂石頭又會滾下去,要再下山把石頭推上來,無盡反覆。這與我們許多時候對人生的感受是一樣的,巨大荒謬的展現,一切都是徒勞。

人生必定是荒謬的啊,如同卡繆所說,這個世界是豐盈的,也是非人性的,人心對答案的渴求、對成敗的掛念,不斷遭遇世界不可理喻之沈默,這就生出了荒謬。人跟世界之間的關係必然是荒謬,因為它總是不一致。追求的意志一再遭遇失敗之後,會有什麼反應?誠懇的戰士使它成為更加成熟的意志,也就是清明的意識。

創作的人常說:「這是我真正想要的!」,因而開始創作;但也常說:「這是我真正想要的嗎?」,因而放棄。時常詢問事物是否真是自己所想要,難道不也是對勝算的估量計較?

去年(2017)政大廣電畢展唯一的偶動畫【金靈記】,創作者在節目手冊上寫道,「只有笨蛋才會在這個快速而冷漠的時代裡,投入更緩慢更有溫度的創作,而我們剛好就是笨蛋,才會選擇偶動畫」。選擇戰場需要熱情,一個有熱情的靈魂才會選擇沒有把握的戰場,但是完成這些戰役需要什麼呢,並不是熱情,而是一種冷靜一種淡漠,一種對於自己付出的淡漠,然後你才能有條有理的將這件事情完成。那對做的人來說,是很詭異的。是在極熱與極冷之間,非常熱的心去做沒有成效的事情,非常冷的耐性才能把看不見進展與肯定(缺乏速度感)的事情一直作下去。

對於創作者或所有努力想要成就些什麼的人來說都是一樣,「承認作品本身(不論是征服、愛情或創作)能夠不存在;同時,成就的是個人生命全然的徒勞。的確,這樣他們會有更多的自由去完成作品,正如理解生命之荒謬性,會使他們全力投身於荒謬。」[1] 荒謬啟發我們,沒有未來,於是人能有內在的自由,得以全心投入世界,迫使自己走向最大的經驗量。如此一來,你的努力才會成為你的解放,而不是你的牢籠。

這不也和論文工作一樣,冷跟熱之間的差異常讓人懷疑「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這樣直面荒謬的時刻,此時若「大夢初醒」以為荒謬可以避免,荒謬就會成為地獄。然而,我們也會看到許多清醒的人,在最愚蠢、不值的戰爭中,做著他們的工作卻不以為意。「這是因為他們什麼都不逃避。因此,在承受世界的荒謬性時,便有一種形上的幸福。」[2]

有一種正視荒謬才能得到的福賜

卡繆說,我們必須說薛西弗斯是快樂的。薛西弗斯在「一切努力等於永無止境的失敗」這樣無以復加的際遇中,「以自覺來體驗他的責任」,「以輕視來超越他的命運」,既不回顧也不前瞻,只是面對現實,這是深深的自覺才能辦到。於是,「石頭的每一粒原子,夜色瀰漫的山丘的每一片礦岩,本身就形成一個世界。向山頂奮鬥的本身,已足以使人心充實」。[3] 所有沿路的事物都是他感到豐盈的東西,在當下之中獲得滿足。這就是當你正視荒謬的時候,所能夠得到的賜福。

清明的意識是關鍵。薛西弗斯在回程中沒有重負的那段時間,拖著沈重而規律的步伐下山,走向不知何時終止的苦難;這片刻也是他意識清明的時候。 只有在意識清明的時候,一步一步走向諸神的安排,他才超越了他的命運,比他的巨石更堅強。卡繆說,這個清明的意識只在下山時、那一再回來的短暫歇息中發生。你知道自己在受苦,你知道這一切徒勞,但是你仍然願意下山,把大石頭搬起來,你就戰勝了眾神的懲罰。

活在這個世界上真要成就什麼事情,不問過去不問未來,專注於當下是非常重要的。未來可以預期但不能期待。這是與荒謬的人生相處的態度。

米蘭昆德拉在〈被貶低的塞萬提斯傳承〉篇章裡,由衷讚美唐吉訶德的騎士道:

前衛藝術被那與未來和諧共存的野心附身。前衛派的藝術家創造了一些作品,這些作品確實是有勇氣、高難度、挑釁的、遭人嘲罵的作品,但是前衛藝術家創造這些作品的時候,心底確信「時代精神」與他們同在,而且明天,「時代精神」會證明他們是對的。… 從前,我也一樣,我把未來當作唯一有能力評價我們作品和行動的審判者。後來我才明白,與未來調情是最低劣的因循隨俗,是對最強者的懦弱奉承。因為未來總是強過現在。畢竟,將來審判我們的,正是未來。可是未來肯定毫無能力。

然而,如果未來在我眼中不具任何價值,那麼我依戀的是誰:是上帝?是祖國?是人民?還是個人?

我的回答既可笑又真誠:我什麼也不依戀,除了塞萬提斯被貶低的傳承。[4]

所以⋯⋯

唐吉訶德之道,對創作者最大的啟示,不要寄望未來任何人給你肯定,唯一可以寄望的就是像個騎士般直面荒謬,不懊惱過去,不期待未來。戰士的報償就是,在每一次用有限理性超越存在狀態的搏鬥中,拿下眼罩,專注凝視,因為,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壯觀了。

[1] 卡繆著,傅佩榮譯,《薛西弗斯的神話》。收錄於:傅佩榮著,《荒謬之外 — 卡繆思想研究》。頁 211。

[2] 同上,頁 192。

[3] 同上,頁 215。

[4] 米蘭昆德拉著,尉遲秀譯,《小說的藝術》

謝謝閱讀,本文原於2017/6/13刊於「叮叮咚創作研究室」部落格,Medium 版本加入些微增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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