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憤青,我是憤童:專訪唐山書店陳隆昊

林安狗
溫羅汀街區店家專訪
8 min readApr 11, 2018

陳隆昊,1951年生,新竹關西人,定居臺北超過四十載,依然認為自己是個「鄉下人」。大學唸的是台大考古系、政大邊政所(現分別為人類系、民族所),大二時沒唸書就考過外交高檢。從小對外交抱持濃厚興趣的他直言:「人類學是我的本職,外交是天賦。」

乍暖還寒的三月下旬,原本和陳隆昊約在唐山書店碰面,他說想喝杯咖啡,於是我們改往附近超商。初次見面,穿著休閒、身懷什物(捲筒書報、凹凸起伏的帆布側背袋)的陳老闆笑容可掬向我招手,六十多歲的他頭髮花白,戴著眼鏡的面容頗有精神。

「好好好,沒問題,我看一下行程之後回電給你好不好?」想起電話那頭對於冒昧的約訪滿口答應、充滿熱忱的沙啞嗓音,與面前這位親切的書店老闆毫不違和。咖啡點好,椅子還沒坐熱,他又提議不如直接到他的工作室聊。

工作室也在附近嗎?除了書店,陳老闆說他的租屋處、工作室都在溫羅汀地區,常常受不了自己移動範圍總在書店方圓一公里內。

狡兔三窟?「什麼狡兔,是聰明兔!我的工作室呢,就在那棵樹下(指),很近。也是地下室,易守難攻,哈哈。你可別把地點寫出來,到時候我債主盈門。」到了門口,聰明兔發現自己忘了帶鑰匙。氣惱之餘,天光甚好,我們乾脆往溫州公園去。

在溫州公園指手畫腳說故事的陳隆昊。拍攝/林安狗

「溫羅汀」說書人

「溫羅汀」一詞,泛指由溫州街、羅斯福路、汀州路交織而成與旁及的街區,超過二十家獨立書店的高密度,營造出獨特的人文氛圍。陳隆昊回憶,早先「溫羅汀」一詞還不那麼普遍時,他曾在萬隆的一個建案名稱看過這三個字,還有一次,是幾年前坐在前往日本的飛機翻閱機上雜誌時,發現有個專題介紹了「溫羅汀」地區。

「我不騙你喔!當時要不是我繫著安全帶,我真是、YES!」陳隆昊興奮地模擬當時「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的動作。見證溫羅汀聚落成形的陳隆昊,近來時常擔任導覽,帶領大家認識溫羅汀的歷史變化。陳隆昊說起故事來滔滔不絕,有著旁徵博引的廣度和掏心掏肺的深度,和他從唐山書店一路走到溫州公園,不到三百公尺的短短距離,在地故事痕跡斑斑、俯拾即是。

經過台電加羅林魚木時,陳隆昊望著光禿禿的魚木擔憂地說:「這魚木開花的時候好壯觀。不知道是不是今年天氣忽冷忽熱,讓它無所適從了。」為了確認加羅林魚木的開花時節,他翻找著手機照片,好不容易滑到去年的日期:4月23日,正好還有一個月,我們於是稍微放心,看了照片中金黃滿開的魚木更加期待。

因著這魚木的「枯」,陳隆昊開始自嘲自己「老了、枯朽了」,大家都來找他問事情。「想要聽故事,找老人就對了,尤其是那種,歷經滄桑的老人。」在溫羅汀「混」了四十多年的陳隆昊發出爽朗的笑聲,接著考我:「你知道日本最著名的山水叫什麼?」「枯山水是嗎?」溫州公園的一角,我像個聽老師上課的學生一般坐著寫筆記,陳隆昊精神奕奕比手畫腳,全程站著開講,不畏蚊子叮咬、未露一絲疲態。

騎著腳踏車走訪殷海光故居,陳隆昊笑稱自己是無產階級。拍攝/林安狗

「我不是憤青,我是憤童」

出身新竹關西的陳隆昊,小時候只說客家話和聽大人講日本話。「我上小學,回家我媽問我今天上課教什麼?我照著學校老師教的唸給我媽聽:『ㄓˇㄧ ㄓˇㄔㄨㄤ ㄏㄨˋ』,我媽問我什麼意思,我說我也不知道。後來我打開課本,兩人看圖說故事,勉強猜到意思是『指一指窗戶』。」後來家裡趕緊找人替他家教。

「我只會地理歷史,數學很爛。」陳隆昊笑言,很少人知道他是地理控,

談起家庭對自己的啟蒙,「有一次我爸在外面被推銷了,買回來一個世界地圖掛在牆上,我就著迷了。那地圖上面,我也不認得幾個字,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做國家。當時我問了我媽媽一個很天真的問題:『印度和印尼是不是兄弟?』我媽媽一聽,想說完蛋這小孩將來沒出息。」

一張世界地圖開啟了陳隆昊對國際關係的興趣,他記得就讀小學時,台灣每年都在斷交,其他國家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時,排除中華民國。「那時候,哪些國家支持台灣,隔年又少哪幾個,我完全背得出來。」陳隆昊對於國家大事的好奇心旺盛,甚至每天冒險偷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報中印邊界戰爭。

「我不是憤青,我是憤童。」光聽不過癮,小學生陳隆昊光隔天早上到教室,開始在黑板上發表戰況。「我永遠記得這場戰爭最後以『中國奪回相當於兩個台灣這麼大的面積』作結。」

陳隆昊引用美國詩人Dorothy Parker的句子當成自己的座右銘:

“The Cure for Boredom Is Curiosity. There Is No Cure for Curiosity.” (無聊最好的解藥是好奇心。好奇心是沒有解藥的。)

或許知道沒人擋得住兒子的好奇心,陳隆昊回憶母親在他十八歲上台北念書時,支支吾吾地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叮嚀是:「你到台北不要給我搞政治。」雖然後來開了一家「地下」書店販賣禁書,許多黨外人士進進出出,陳隆昊認為自己有聽媽媽的話,僅止於「提供」,不過度參與。

唐山書店一角。拍攝/林安狗

名副其實的「地下」工作者

唐山書店經過三次搬遷,都落腳於地下室,詢問陳隆昊為何如此偏好地下空間?他神秘地擺了擺手,低聲道:「因為我是『地下』工作者。」

其實是因為當年尋覓店面時,地下室的租金相較於一樓店面低廉許多。大學剛畢業的陳隆昊,沒什麼錢,偶然發現位於新生南路與羅斯福路交界處的地下室在招租,據說原本是桂冠圖書的倉庫,是年大雨淹進地下室,導致書籍泡水損失慘重,桂冠於是決定退租。不顧自然災害所帶來的風險,陳隆昊毅然租下。

「你知道當年租金多少嗎?兩千塊。」1977年,剛好是最近很紅的全聯總裁徐重仁剛進社會的那一年[i],陳隆昊回憶,當時給員工的月薪是八千元。「你有聽過開店第一個月就賺錢的嗎?因為租金真的太便宜了。」

一開始,陳隆昊販賣自己找印刷廠印的盜版書,準備了四十多種原文書,共一百本左右。如此自印自售,起因是自己大學時使用的書本印刷品質不佳,而且封面很薄,一下子就翻爛了。當時很多人賣盜版書,陳老闆於是決定從品質改良下手。

書賣是賣得很好,不過剛開店時比較難的是,由於地點在地下室,人經過了不容易注意,或是不知道陰暗的地下室在幹嘛,不敢輕易下樓。面對這技術性的困難,陳隆昊的解決方案是請長相可愛的工讀生到一樓門口,直接招攬客人下來。每次走在唐山書店貼滿海報、傳單的樓梯間,總讓人有種香港「二樓書店」的神秘氣氛,穿過樓梯才是店面,後者令你仰望尋覓,前者循循善誘、等你下來。

柳暗花明的地下室樓梯。拍攝/林安狗
配有整棟大樓電錶的走廊。拍攝/林安狗

說到剛開業時雇用的工讀生,陳隆昊讚不絕口。「一個育達商職的小女生,完全看不懂英文,卻對店內所有的書目和價格倒背如流。」這位英文不好的小女生,怕被老闆炒魷魚,乾脆就著地緣到附近的地球村去補習美語,後來考上了世新夜間部。這個故事頗符合唐山書店為溫羅汀行動聯盟所寫的標語:「我們沒有華麗的裝潢,但我們在微暗的地下室為你張羅了學習之海。」從顧客、店員、老闆,全都成了在地下共謀學習的一員。

如今唐山書店以「地下」聞名,早已成為溫羅汀獨立書店的老招牌。這天聽陳隆昊天南地北聊,聊他八斗子的書房、聊他在海邊撿的木頭好香、聊生物社會學說同性戀是有道理的、聊法國白晝之夜、聊海功號試驗船和自由中國號⋯⋯最後話題結束在路人的狗身上。一隻可愛的黑色米克斯經過時嗅了陳隆昊幾下,主人慌忙道歉,陳隆昊大方回應:「我很歡迎,我最喜歡狗。」之後又分享了自己養的狗狗很有靈性,大學時喜歡的女生是誰牠都知道的故事。

然而這一切,陳隆昊說:「今天只是前言而已」。離開時,手裡拿著他送的「增智金」和唐山書店製作的筆記本,我對這位書店老闆的好奇心徒增無減。(▽・ェ・▽)

嗅聞陳隆昊的米克斯和主人離去的背影,被嗅的陳隆昊笑得很開心。

採訪・撰稿・內文攝影|林安狗

刊頭攝影|許雅婷

原文載於讀愛溫羅汀 Originally published at wenrootin.tai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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