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古屋大學留學三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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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新冠肺炎在武漢發跡;2020年2月,新冠肺炎開始在亞洲各地擴散,我在名古屋的一個跳舞派對上戴口罩,一直被旁邊的人笑,而同月我回到台灣後,日本宣佈鎖國,無論護照類型,禁止所有外國人入境;直至2022年4月的現在,歷經了beta、delta,到現在的omicron變種病毒,我仍從未回到日本國土過。寫著這篇文章的同時,omicron變種病毒正在台灣社區大流行,我也在防疫旅館中隔離,見證台灣跟上世界潮流,從清零走向共存的過渡與轉變。

大家好,我是在名古屋大學「留學」的博士二年級學生。2018年6月我從台灣大學資訊系畢業,2019年4月進入了「名古屋大学 大学院情報学研究科」(Graduate school of Informatics,簡單說就是CS的研究所)的戸田研究室,先花了兩年取得了碩士學位(用敝校的講法是「博士前期課程」),於2021年4月本地直升,開始了博士生生涯(「博士後期課程」),預計於2024年3月畢業。

這是本系列的第三篇文,截至目前為止的留學生活,我在日本待了一年,在台灣待了超過兩年,但仍請容我自稱一聲「留學生」。正所謂世事難料,都到了第三篇文了,我也打完三劑疫苗了,日本其實也解除留學生的入國限制了,但我依然還在台灣,原因等等會詳談。回顧過去這年,也就是升上博士班的第一年,其實「留學」方面依然是沒什麼好寫的,畢竟都不在日本…但畢竟都升上博士了,還是得要把一些與日本博士班生活的東西交代清楚。因此本文將聚焦以下兩點:

  1. (疫情下的) 博士班生活
  2. (疫情下的) 實習

(疫情下的) 博士班生活

先來說一下名古屋大學CS博士班program的畢業條件:

  1. (明定) 修習六學分的seminar
  2. (明定) 博士班畢業論文口試通過
  3. (潛規則) 兩篇期刊 (journal) 論文

就我所知,敝系是放眼世界少數不用在博士班修課、也不用資格考的科系(我有聽過其實全日本都這樣,但我的樣本數太少,不敢斷言)。個人覺得這有利有弊:少了那些學分要求,可以更專心於研究上;但是同樣一門課,大學、碩班、博班去修的心境,絕對是不一樣的。大學生可能多半是以一個「修修看」的心情去選研究所課程,但以一個博士生的身份去修課,因為已經知道自己的專業在哪裡,不管是想要更深入本科,還是想要點其他技能,絕對都可以修得更完整、更心甘情願。不過,正因這樣的制度,日本對博士生的預期修業時間可能是全世界最短的:三年。

因此,敝系博士生的「強制性」研究活動,跟碩士生相比就變得非常少,只剩下seminar。博士生seminar (簡稱Dゼミ) 一樣是各個研究生報告自己研究進度的場合,但跟碩士生seminar相比又有兩點不同:(1) 平均一個人的報告及問答時間拉得更長,一個人約莫一小時,也因此一週的seminar報告人數變得比較少,平均一學期發表次數也變少,大約兩次左右;(2) 語言上從碩士班的日文、英文皆通,變成強制要求投影片、handout、報告全部都要用英文進行,這對留學生們當然是天經地義,畢竟對以中國留學生為大宗的敝實驗室博士生而言,講英文比講日文容易多了,但這對少數日本人博士生就變成一個相當大的負擔。

博士論文口試通過是全世界博士班的共同畢業標準就不提了,但第三點是比較tricky的部分。博士班的宗旨就是要培養獨立研究的能力,而出版論文就是將研究成果化為知識傳播共通媒介的過程。一個博士生不太可能一篇論文都沒出版過就畢業,但事實是:有些地方(如我的母校台大資訊所博士班)有「點數制」:將論文投稿到某些期刊雜誌換算成幾點,總共要多少點才能畢業,但世界上多數大學都沒有「明文」強制要求博士生要有幾篇論文才能畢業,大部分都還是回到那句老話:「指導教授說了算」。在敝系,畢業標準就是兩篇期刊論文。

先解釋一下什麼是「期刊」論文,一般人可能對「期刊」論文是什麼比較沒概念。(Disclaimer:不同領域的遊戲規則完全不同!)在敝領域,也就是「電腦科學/人工智能/語音處理」這個分支,期刊論文被「傳統上」視為品質比較高的存在,因為要出版一篇期刊論文十分曠日費時。首先,你要先寫好論文,以語音的頂級期刊 IEEE/ACM Transactions on Audio Speech and Language Processing 為例,第一版要寫8–10頁(我知道對如化學或者生物醫學領域而言這很少,但我們其實沒那麼表格跟實驗可以寫…)。正式投稿之後,首先經過第一輪審稿,這個流程短則兩個月,長則拖到六個月。如果論文寫得奇爛無比,那可能第一輪就會被「Reject:拒絕(簡稱R)」;反之如果寫得超級無敵好,那也有可能一發「Accept:接收(簡稱A)」。但這兩種可能性在第一輪都極低,大部分第一輪審稿的結果都是「Major revision:需要大幅修改(簡稱RQ)」。之後,要根據每位審稿人的改進意見進行修改,期限約為一個半月至兩個月。之後再進行第二輪審稿,但因為審稿人已經看過一次,第二輪通常不會看那麼仔細,也會給比較少的意見,通常花費一到兩個月,如果修改得好,這輪通常會得到「Minor revision:需要微幅修改(簡稱AQ)」。基本上看到這個就等同於被A了,接下來就趕快再根據審稿人剩下的意見修一修,再送回去,應該就會拿到A了。

大概算一下就可以知道,要有一篇期刊論文,光是中間來回的時間,前後就已經要花費近一年,而這已經是建立在三輪的審稿上了:如果很不幸審稿人對你的論文意見很多,來回四五輪也是屢見不鮮。況且,要寫出一篇論文,前面要發想、要驗證想法、要把實驗做好做滿,花上的時間絕對超過一年。因此如果回過頭檢視三年這個修業時間,會發現實在是天方夜譚。如果你是博士班才進來,就算你再優秀,準時畢業的可能性還是微乎其微;可以準時畢業的,多半是碩士班直升,在博士班一開學馬上就開始進行第一篇期刊論文的投稿,這樣才有可能在三年內完成兩篇的條件。

講了這麼多,其實就是想要表達,日本博士生其實生活非常單純,就是做研究而已啦!(抱歉聽起來超像廢話)

至於我的狀況如何呢?因為我從碩士班入學前,就已經決定要唸博士班,所以我得以好好的規劃我要怎麼利用五年的時間生出兩篇期刊來。很幸運的,我花了碩二一年產出了第一篇期刊,等於我只要用博班三年生出一篇就好。又因為我做研究的速度比較快,老闆其實問過我有沒有考慮博班兩年畢業就好。「真的嗎?要兩年畢業的條件是什麼呢?」「嗯…那你寫個三篇期刊吧!」老闆你真狠…但其實我一開始真的有想要朝這個方向努力,直到遇到了新冠肺炎。我都還沒在日本爽夠呢!因此我後來改變目標,決定還是花三年畢業,並在博一這年送出了我的第二篇期刊,這樣我就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在畢業前做我想做的研究,以及去做另一件博士班生涯的大事:實習。

(疫情下的) 實習

疫情下的失敗求職記

自從碩一在日本NTT CS Lab「無償」實習後(詳情請見我的「NTT CS LAB實習日記」系列),我便決定下一次實習要去體驗大公司的文化。2020年,因疫情回不去日本後,要出國去實習不太可能,但我當時心裡這麼想:資訊領域應該是最不受疫情影響的產業了吧!尤其大公司一定很推崇所謂的WFH文化,找實習應該是不成問題才對。

找實習嘛,有內推是最快的。2020年六月左右,日本實驗室的一個前輩發了訊息,說他以前在東京某間綠色logo是綠色的公司實習,主管在找新的實習生。如果大家有去過新宿,在車站上面有一棟二三十層樓的大樓,那就是他們的(舊)東京總部(他們在2021把總部搬到四谷,也是個黃金地段)。東京,新宿,綠logo,這三個字就夠吸引人了,薪水更是比我想像中高上許多(月薪大約是我當時領的獎學金的三倍多)。當時台灣跟日本的疫情都在好轉中,也許有那麼點可能,可以去東京實習?不行的話應該也可以遠端吧!抱著這樣的一絲希望,我把履歷給了前輩,拜託他幫我引薦。

HR來信了,敲定了面試時間。面試只有一關,要我準備20分鐘的talk介紹自己的研究。到了面試那天,主面試官是語音組的leader,但我的mentor也在場。在我講完後,面試官就針對我的報告內容問一些問題,但其實也沒有問很細,然後…就這樣。後面就是讓我問一些我自己想問的問題,但時間過太久我大部分問題也忘了,只記得我問說他們午餐都吃什麼,然後他們說他們公司自己有cafeteria,午餐便當一個五百日圓…總之相談還算甚歡。

過幾天,收到了正式錄取內定通知,信中卻冷不防殺出現這個問題:「那麼請問黃桑,你什麼時候可以來東京實習呢?」我這才發現,我從未提過我人在台灣這件事。幾次書信往來後,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很抱歉,如果你不確定能不能來日本的話,我們是不能給你這個offer的。」等等,那我總可以遠端吧?「如果你在日本國內那可以斟酌,但很抱歉,因為沒有前例的關係,跨國遠端實習不在我們公司目前的考慮範圍內。」

幾番書信往來,拜託他們通融再通融,但這綠logo公司的音訊終究是漸無。失落的我,只能繼續埋首研究。2020年某個秋天午後,我收到了我老闆的來信。「我以前實驗室的學弟在找實習生,你有興趣嗎?」說到他學弟,那可是在我這領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被前輩們戲稱「L」的天才研究者;而說起他所在的公司,我曾在某次去東京參加學會時路過他們的總部:於六本木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雄偉而令人心生嚮往。這,可說是我,不,應該是所有CS學生的夢幻公司。但是有了前車之鑑,這次我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如果他們也不給遠端實習怎麼辦?於是,我打算在一開始就開誠布公地說明我的狀況,說我希望找的是遠端實習。幾天後,我收到了HR的來信。「嗨,謝謝你對我們的遠端實習有興趣!可以給我你的履歷嗎?」太棒了,這才叫大公司嘛!哪有IT科技公司不給遠端實習的道理?我很開心的回起了信。

到了2021年一月,面試時間正式敲定在一個月後。面試分為coding關跟研究關。研究關我是完全不怕的,可怕的是coding。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有刷題經驗,平常在寫code也不太會在乎複雜度啊什麼的,在不知道這間夢幻公司research intern的coding關到底會難到什麼程度的情況下,其實是非常忐忑不安的,但我還是盡我所能卯起了勁準備。當時面試時間安排在碩論口試的隔週三,我把碩論早早寫完,投影片早早弄完,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準備刷題上。面試前一天我真的緊張到不行,畢竟只有一個月的刷題時間,但中間卡了碩論,其實準備得非常不完全,又是第一次面MAAMG等級的公司,實在是很怕表現不佳。面試當天的coding關安排在早上十一點,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說不幸,兩題都不是leetcode上有出現的題目,換句話說,給我一年刷題,我也準備不到這兩題。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算答得好不好,雖然我都給複雜度最差的暴力解法,但面試官好像也沒有覺得怎樣,就只是問我複雜度、egde case跟一些簡單follow up,一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研究關就比較有趣了,一開始先請我講我最近一篇論文在做什麼,問一些深入的問題後,就開始進入一個「虛擬情境」關:他給我一個假想研究project,問我要怎麼approach。現在回想起來,這其實就是在模擬寫一個研究proposal的過程:先給定一個很模糊的情境,然後要我化成具體的研究問題,提出可能行得通的方案。只不過在我講出每個部分後,他會再追問:cluster要怎麼做?抽怎麼樣的feature?你講的這個演算法具體上要怎麼實作?藉由這樣的討論過程,來考我對這些研究上需要注意的大大小小細節的了解程度。比起死板板的一問一答,這實在是個很有趣的面試經驗。

很幸運的,面試後一週,HR告訴我,L想跟我親自談談之後實習的規劃。這offer大概八九不離十了吧!欣喜若狂的我,完全沒料到即將重演的噩夢…在與L的視訊通話,他劈頭第一句就是:「嗨,恭喜你通過面試!在我們開始談一些細節前,我想先問,你有確定什麼時候可以來日本嗎?」等等,等等…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我的心開始下墜…「是這樣的,我們東京的辦公室仍然關閉中,所以實習會是遠端沒錯 — -」那,那,那…「但因為稅務的關係,你人必須要在日本的某處,不可以在國外進行這次實習。」當時,日本正遭受第三波疫情的肆虐,政府依然是不開放外國人入境的狀態,就算你有學生簽證也一樣。之後又陸續和HR討論,她也表示無能為力,畢竟不管是稅務或者不開放入境,都是政府的問題。我只好再次對這家夢幻公司,逐漸放棄希望…

疫情下的遠端實習

因緣際會下,我被內推到了Facebook Reality Labs (FRL)。FRL的前身是Oculus,簡單說就是臉書旗下做VR眼鏡的子公司。乍聽之下,做語音研究的我,跟這樣的公司應該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但其實不難想像,要有逼真的虛擬實境體驗,音訊處理是一個重要的環節。我們實驗室的一個博士班前輩畢業後應徵上了FRL的research scientist,他便把我內推到FRL去當research intern。這次我更加的小心翼翼跟HR確認我到底可不可以從台灣實習,畢竟我所要應徵的這個FRL團隊辦公室位在匹茲堡,可是有12小時的時差,物理上更加困難。但從HR和我說明,我完全可以在台灣完成這次的遠端實習,到約面試,到談薪水,那效率之快,使我充分感受到,這家公司的誠意與文化。於是乎,這一年多的找實習之路,終於劃下句點。(還是簡單交代一下面試,HR給我的信中寫道,面試分為coding關跟研究關。這次我已經不想那麼認真準備coding了,一來是因為我只有一個禮拜時間,二來是我已經覺得沒上也不會怎樣了。但結果是白擔心了,兩關都是研究關,都是問我自己的研究,加上一些很general的機器學習及語音處理的問題。)

實習其實有滿多想分享的,但礙於保密條款其實我不知道有哪些可以講,就講一些保證不會出事的事情好了。首先,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我不會再選擇遠端實習,起碼不要相差12小時。我的主管人非常好,我感覺得出來他十分努力的想要讓我在這種遠端實習的情況下還是感受到實習的benefit,這從他一開始想要安排每天跟我1-on-1 meeting可見一斑(最後被我改成一週兩次了)。他也非常貼心的都把時間安排在我的早上他的晚上,來避免讓我在晚上開會(雖然有些group meeting還是得要配合大部分人的時間在半夜進行)。但這麼說好了,假設我在on-site實習,看論文或者coding到一半,如果有問題,隨時都可以去我主管位子問他,或者跟其他實習生討論一下;但當我在台灣白天工作時,美國那裡每個人都在睡覺,密了美國那邊的人問題,也是要到他們起床=我晚上才能收到答案。其實長期下來,根本就跟我自己做研究沒兩樣,實在是很沒有實習 的實感。

我們team非常小,扣掉實習生大約只有六個人,但是非常背景多元。首先,國籍分佈就已經超級廣:我主管是義大利人,大主管是德國人,大大大主管是以色列人,團隊裡有匹茲堡當地人,有印度人,最酷的是有衣索比亞人!(他的髮型跟黑豹裡面的齊爾蒙格一模一樣)而在我們團隊裡,只有我是語音合成背景的,其他有做傳統訊號處理的,有做電腦視覺的,有做音樂的,背景可說是大相徑庭。因此,很多對我來說是常識的事情,對他們來說是non-trivial,需要理論支持,或者重新跑實驗驗證的事。因此在我的實習project一開始,他們常常會想請我嘗試一些我直覺上會失敗的想法。一開始我覺得這非常浪費時間,因為我沒有辦法很快地找出哪篇論文去佐證我的想法,也不能很不負責任地丟下一句「這不會成功啦」,就只好硬著頭皮把實驗做出來,告訴他們「你看吧這行不通」。後來覺得,這其實也是個很好的練習,畢竟身為一個研究者,不可能永遠只跟自己領域的人溝通:在業界,要跟異領域合作;在學界,要跟政府要錢,用納稅人的錢做研究,就得要面對一般人,練習把自己的研究說清楚講明白。

應該所有企業都有performance review,但這是我第一次實際參與這個流程。在我實習的中間以及最後,我都得要寫我對我的mentor,以及我對自己的評價。相對的,我身為實習生,會收到我主管對我的評價,也會收到兩到三個co-mentor的評價。我感覺這個review,技術上(technical)的部分反而不是重點,反而是著重在學習力、獨立性、合作能力、領導能力等等人格特質的表現。平常在學校,幾乎不會有這種機會聽到老師或者同儕對自己在這方面的評價(畢竟太personal,也跟學位沒什麼關係),也不太會反思自己各方面哪裡不足。我回到學校後,就跟老闆約了一個時間,問他對我研究以外有什麼看法。那與其說開會,不如說是聊天:兩個多小時內幾乎完全不提研究的事情,只聊性格、領導、研究室營運、未來出路等等。而那可能是我跟老闆三年多來,收穫最多的談話之一。

最後分享一下我跟主管的互動。記得剛開始實習沒多久,有一次1-on-1他問我how’s everything going,我跟他說我上禮拜看了這篇論文然後blablabla,他就跟我說噢其實我是要問你週末有沒有幹嘛啦哈哈。我後來去查了才知道,大部分人的1-on-1都是先閒聊一波…後來1-on-1他就幾乎都只跟我講工作的事了。

結語

依然慶幸自己攻讀的是CS,依然感謝教授給我的許多挑戰與機會。博士班生活只剩不到一半了,雖然不太想立flag,但下一篇留學分享文應該真的能在日本寫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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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Chin Huang
名古屋大學留學分享

Ph.D. candidate at Graduate School of Informatics, Nagoya University. Contact me: vincenthuang316@gmail.com Personal page: https://unilight.github.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