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最偉大的字體改革,還是一場文化屠城?簡體字簡化邏輯與造字分析

Leo
品牌博物學 Brandiology
Aug 8, 2021

你喜欢简体字吗?坦白说,我并不喜欢。

在台灣,簡體字是一種政治符碼,甚至別說在這小島,放眼世界,可能都覺得簡繁對立相對地投射到了現實政治,如今全世界完全將繁體字作為官方用字的,大概僅剩下香港與台灣(馬來西亞為繁簡混合)。

但撇開政治,單論設計的話,簡體字這種「被設計出的文字」是否是一種好的設計呢?

對習慣繁體字或中文系的學生而言,簡體字惡名昭彰,原因是簡體字破壞了原有漢字的美感,甚至有許多簡化方式破壞了文字的內涵,但對擁護簡體字的人而言,簡體字的出現是為了讓文化推行、消滅文盲,這對1950年後的中國發展是極其關鍵的。

那到底近代簡體字是一種極惡的文化屠城,還是堪稱偉大的設計藝術?要知道作為一項國家級別工程,甚至是會撼動文化核心的工程,其簡化邏輯絕對不是拍腦門或塗鴉來決定的。

以下文章是我整理、重新敘述後的關於簡體字簡化的方式與優劣分析。

在開始闡述前,有些背景需要先建立。

首先,漢字的造字原則(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本來就是很混亂的,中原遼闊,各說各話,在漫長歷史中,第一次有系統性的整合是在秦朝,由秦始皇推行的官方文字「小篆」,而這其實是第一次官方的「漢字簡化運動」。

漢字的簡化其實一直都存在,甚至由於功能方便,好寫速記,簡化才是漢字演變的主流,繁化當然也是有的,但主要都是為了將容易混淆的字區分開來,增添部首或筆畫,影響力遠不如簡化。

文字在舊時代是權貴的資產,雖然簡體字普遍存在於民間,但官方文書上並不承認這種字體,是到清末民初,天下大亂之際,這種庶民文化的平反與提升才被正式關注。

1909年,陸費逵在《教育雜志》的創刊號上发表了《普通教育應當采用俗體亨》的論文,隨後在五四運動裡,同樣有許多學者提出簡化的主張與方法論,在這些熱心人士的推行下,1935年8月,南京國民政府公布了《第一批簡體字表》。

但由於國民黨內部某些保守派的強烈发對,《第一批簡體字表》於1936年2月就被廢除了。這個字表雖然存在的時間短,但在近現代漢字簡化發展史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而在1950年代後,毛澤東的漢字拉丁化政策推行下,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誕生,先後總共有三次的官方修訂,直到1986年10月10日,發表第三批的《簡化字總表》,收簡化字2235個。漢字簡化工作至此才告一段落。

但告一段落不代表完成,只是基於各種原因無法再推行下去罷了。

要知道普遍我們認定的漢字數量約在90000以上,為什麼只簡化了2235,這一來是因為中國文盲的問題已經普遍得到解決,二是跟漢字簡化邏輯的優劣有很大的關係,屬於技術問題,後面細說。

值得一提的,蔣介石當年來台後原本也要推行簡體字運動,但沒想到被毛澤東團隊先行發佈了,就決定不再推行,下屬也沒人敢說話,怕被當成匪諜,由此背景可導出三個結論:

1.漢字簡化,本是古今以來的趨勢
2.現今通行的簡體字方案,本來就是不完全的
3.或許繁體字本來就是會被消滅的存在,它們不是某人主動保護的結果,而是被動地留下來而已

事實上,1950年代中國文字改革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

1.制定並推行簡化漢字

2.選定並推廣普通話

3.制定並推行漢語拼音方案

普通話和漢語拼音方案對漢語的進步其作用是巨大的,普通話是統一發音,漢語拼音則是為漢字標注發音,兩者於漢字來說都具有外在性,而只有簡化漢字對漢字具有革命性的影響,真正改變了漢字。

普通話和漢語拼音方案的意義和作用爭議很小,簡化漢字卻爭議很多,因為它給漢語和漢字帶來了一系列問題,這便是本文的主題:簡化的技術與邏輯。

前面說到簡體字出現與近代形成的背景,由此可知,1950年代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並非透過毫無章法的方式簡化漢字,統整過後委員會將簡體字由造字方法分為七種類型:

1.同音替代(含採用古字)

2.形聲簡化

3.會意簡化

4.符號代替法

5.部件省略法

6.草書楷化法

7.類推簡化

1.同音替代法

同音代替簡化的,是用一個音同或音近的較簡單的字來代替,從用字的角度來看,其實就是古漢語中出現的通假現象,比如:「谷」代替「穀」(同音代替);「斗」代替「鬥」(近音代替),而被替代的字跟原字是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關係。

寬泛一些地說,採用古字也是同音替代法的一類,有些簡化字體原本就屬於該字的古字,形體簡單,只是後來為了區分更多意義加上了不同的偏旁,最典型的就是雲(云)。

宋元以來「雲」普遍通俗寫作成「云」,古文裡沒有雨字頭,是為了表示山河蒸騰的白氣,後來「云」被借用表示「云曰」之意,就在古字上加雨作為天候的區別。

這種替代法並不新鮮,歷代文學作品中,尤其會出現紀錄口語的作品裡,像是唐宋以來的話本小說、明清的戲劇小說,這類替代字就非常常出現,舉例如「孃」跟「娘」,孃為母稱,娘是少女的意思,但流傳民間的俗書會借「娘」為「孃」。

明朝陶宗儀在《輟耕錄》寫:「娘子,俗書也,古無之,當作孃」;《說文‧女部》注釋「孃女良切,母稱;娘亦女良切,少女之號,唐人此二字分用畫然,故耶孃字斷無有作娘者,今人乃罕知之矣。」,至唐五代時這兩字已經逐漸區同。

但即便紀錄方便,且古來有之,現代的同音替代法卻是有極大缺陷的,原因就是會喪失大量

原本的意義,舉例如:「板」替代「闆」,本來「板」為木材,「闆」是個罕用字,意思是門中視,但替代後卻沒法再體現「老闆」這個詞的靈動形象。

二是造成一字多義,如「干」代替了「乾」跟「幹」,那「干女儿」應該從何解釋呢?同樣的這也會造成一字多音的情況,造成誤會。

最後也會在學術研究上,對有簡體字的古籍帶來解讀上的麻煩,比如「飢」跟「饑」的差異,「飢」是餓的意思,但「饑」是「穀不熟為饑」(《說文》),那在今日的國學教材裡,印出來會變成這樣:

《论语‧先进》:「因之以饥馑。」

《论语‧颜渊》:「年饥,用不足。」

這兩個例子中,「饥」都不能理解為飢餓,而應該是飢荒,如果直接解釋成今年挨餓」或「過年時挨餓就錯了,「年饥」的原意應該是「農作物收成不好」才對。

又如《水浒传》:「睡到四更,同店人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 這「面汤」可不是什麼湯麵的倒裝,而是指洗臉用的熱水,甚至直到現在南方一些老人都還會使用這樣的詞語,若是不能溯其源頭那很容易造成誤解。

2.形聲簡化法

形聲字是漢字中的主流,佔了約有95%,因此符合漢字造字法的主流,簡單略舉幾個字介紹:

「華」「华」:原本的甲骨文,是一棵植物上開滿花朵,原意是花,「华」是近代民間用形聲簡化後的成果,只保留「+」作為表示開花植物根莖的位置,「化」則是聲符。

「畢」「毕」:「畢」是會意字,古文上部是「田」,下部是長柄的網子,意思是在田底裡捕捉鳥獸的獵網,同「華」用簡化後的形符跟聲符替代。

而近代的簡化法,在參考後更加精進,將原本很多複雜的字(通常是象形或會意)改為一眼就能讀、好理解的形聲字。

「膚」改為「肤」,「勝」改為「胜」,「審」改為「审」,雖然多少會失去一些原意,但在辨識、寫作與學習上,這樣的改動法是非常符合基礎教育需求的。

3.會意簡化法

會意是六書之一,在許慎《說文解字》裡,說會意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部件組成的新字義,貴古賤今是一種人性常態,但有沒有古代的造字從表意功能上不及現代呢?

復旦大學的古文字專家裘錫圭就說,比如繁體字「塵」造的不是那麼成功,原意是藉由「鹿」奔跑帶起的塵土飛揚,但現在簡體的「尘」,單以「小」加「土」,也能很好的去表意。

有時文字在演化過程中,這邊解釋後再被解釋,不知不覺就變的複雜,所以在會意簡化法裡最主要的簡化邏輯,就是節省筆畫、重新針對意義去打造符號:

「國」「国」:國中有王,加點形成新字。

「眾」「众」:三人成眾,其實是回歸了甲骨文形象。

「滅」「灭」:火上加一橫槓,表達滅火之意

「竃」「灶」:稍火做飯的器具,為土製成。

會意簡化法的優點很明顯,即是使文字的表意更清晰,但就時代趨勢的需求下,會意字是比較劣勢的,原因在於缺乏了聲符的輔助,不利於學習跟推廣,所以在簡化字體也是比較少見的一類。

4.符號替代法

符號代替是一種純粹約定俗成的簡化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周代金文,當時為了要在銅器上鑄刻節省成本,會用兩個點代替疊字詞,如「子子孫孫」會寫成「子”孫”」,此外最常見的是在古代琴譜上,因為琴曲很難記下,需要表示音階跟演奏技法非一般文字所能筆記,所以誕生出了所謂的「工尺譜」、「簡字譜」,有學者研究,「雙」字的簡化「双」,就是誕生於琴譜中。

而民間常見的寫法,以後來的《簡化字總表》歸類整理,多半都是以「又」、「X」、「:」等替代,如:

以「又」替代:對(对)、觀(观)、權(权)、漢(汉)

以「X」替代:趙(赵)、區(区)、岡(冈)、風(风)

以「:」替代:棗(枣)、饞(馋)、攙(搀)

觀察這樣的簡化法,不難發現帶來的好處是好寫、方便辨識,而且這些符號是自元明以來便從民間流行的,比如元《京本通俗小說》中開始使用「坯」来代替「壞」,清初的《目蓮記彈詞》才開始改用「坏」字,後者正是簡化字的來源。

但符號代替的缺陷也非常明顯,就是失去的文字的表意功能,比如許多網友諷刺簡體字的,像領「导」者,已無道?不講道「义」因為不關我的事。諸如此類。

儘管許多簡體字是古來有之,但這樣使漢字文化內含大幅流失,也難怪在民初以前官方不肯承認這樣的字體為正統。

5.部件省略法

如果要說七種造字法中最危險、對文化內涵破壞最大的一種,那或許是部件省略法了,因為雖然與符號替代法相同,都是為了節省筆畫,但部件省略真的就是為了日常使用的字體,為省而省的邏輯,直接粗暴,在完全只考慮功能性上透過合併、刪除來造字。

最早的部件省略法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時代,巫師為了刻寫方便,比如「甲」直接寫成「十」,或「焚」在刻畫時本來應該要有兩棵樹木,也常在卜辭上只出現一棵樹的情況。

這樣的簡化法會出現一種新型態的簡化字,稱之為「輪廓字」,亦似是只保留其輪廓,但依稀還是可以看出原意,比如:

「龜」「龟」

「鳥」「鸟」

而近代的《簡化字總表》就是吸取這些經驗,作為正式規定,但缺點是影響層面甚廣,如果歸併過多,會削弱漢字的表意功能,增加字型的混亂。

合併部件:「興」「與」,合併成「兴」部件,用作「举」「誉」

節省偏旁:「廣」改為「广」,「門」改為「门」,「愛」改為「爱」,等。

6.草書楷化法

在《簡化字總表》各種簡化方式中,草書楷化法是最多的一種,佔了總數近1/3,在草書跟行書中為了便捷的書寫,漢字的繁雜之處常一筆帶過,久而久之有在使用草書或行書的人也都認識,而且這還有個好處,便是草書楷化後的字體是符合人的書寫習慣,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

比如最典型的「东」就是一個楷化後的草書,可問題也隨之浮現出來:原本楷書的筆畫裡沒有這樣的結構,這要怎麼融合進現有的書寫系統裡?

據裘錫圭研究,草書正式成為一種字體(而非書畫)是到西漢中期偏後,既是為了追求快速寫作,那草書本身就有非常抽象符號化的特質,雖然是產生近代簡體字的重要途徑,但破壞內涵之外,也不符合傳統漢字的書法邏輯,中宮、對稱、平衡等皆無法顧及,因此在刻意楷化後便會在形式上有難以彌補的弱點,與其他文字相比既是突兀又不符合傳統審美,為人詬病。

其他草書楷化的典型案例:

「專」「专」

「興」「兴」

「發」「发」

「書」「书」

「龍」「龙」

7.類推簡化

最後就談類推,是因為類推最簡單,同理「龍」簡化為「龙」,相應就會誕生出「庞」「袭」「珑」「拢」「咙」等字。

但即便這樣簡單的邏輯,放到漢字裡也會出現矛盾,最大的問題在於如何界定這樣類推的範圍?

1956年第一次公布的簡化方案裡,列出了簡化漢字和偏旁,卻沒有說明這些字在作為其他偏旁或單獨成字時是否要類推簡化,造成民間混亂,且不論作為字還是偏旁,同一印刷品中簡繁並存的情況十分嚴重,缺乏一致性,顯得非常難看。

比如說在「貝」簡化成「贝」的過程裡:

「貞」「負」「貢」「員」「財」類推簡化成「贞」「负」「贡」「员」「财」;但「寶」「墳」「實」「鑽」卻簡化為「宝」「坟」「实」「钻」。

這些依照前面六種簡化方式造成的字體因具有約定俗成的性質,使得類推簡化原則無法貫徹到底,主張無限類推的,固然有其道理,但無疑會增加漢字總數,且也沒有必要去破壞民間的約定俗成,現實可行的辦法是設定一個範圍,在範圍裡進行類推。

也因此,在後來2009年發佈的國家《通用漢字規範表》裡,收錄了8300個常用字體,直接確定了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字應該要如何簡化與使用,解決《簡化字總表》2235個簡體字造成混亂的問題。

至於那些沒有收入進《通用漢字規範表》的偶爾能用到的字,雖然同樣繼續以繁體字存在,但卻是低機率的事情,並不礙於滿足民生與教育的需求,自此才確定了當今流行的簡體字所有使用架構。

*

如果你很有耐心看完上面5000字的分析,恭喜,要進入結論的部分了(我自己也寫得很精神疲勞…)。

結論來說就如上述,現在我們普遍使用的簡體字,其實是一個未被完成的體系,而之所以未完成,主要是因為技術層面難以克服。

從目的性來評斷,簡體字有許多優點,比如好辨識與適合推廣,同時雖然會失去很多文化內涵,可是反過來說其實對於大眾,多數人並不需要了解繁體字、甚至於某個字的字義才能生活,他們更需要的是「文字」這能表意溝通的符號。

當今在全世界華人圈都會有某種聲浪主張繁體字才是正統,可是何謂正統?只適用於學術性上的正統就跟拉丁文一樣,僅能存活於少數人的研究手中,但全世界又有多少人會拿拉丁文來在生活中使用呢?

今日只要學習漢學,就迴避不了對於繁體字的認識,的確到現在在中國境內也有許多人使用簡體字,確認為繁體字是「更加高級」、「更有內涵的」,可若要討論簡體字、繁體字的正統性,這就過於政治,並且各說各話了。

回顧1950年代,簡體字是不是一種絕對必要的發明?

我覺得當代簡體字的發明過程絕對是偉大的政治工程,但為了解決當時的文盲現象,迫切之餘不免在制定規則時有些粗糙,簡體字之所以現在看來那麼與傳統漢學格格不入,正是因為演變千年以來的文化脈絡本就難以仰賴某些規則來歸納。

即便簡體字不被發明,我想中國的文盲問題肯定也會因為科技進步與經濟提升在今日被解決,但當時有當時的時代背景,現在已經很難討論說這是否絕對必要。

本來還想就字體設計與美學上來討論簡體字的使用,但整篇文章主要著重於簡化的邏輯與技術,故之後有空會另闢文章來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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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
品牌博物學 Brandiology

張毓中 Leo,現任北京暖山生活市場總監,曾任G.D.Partner Brand北京及第品牌諮詢品牌顧問,初日美學製造所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