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家族（5）世界上最愛哭的人

「我沒想到能活著見到你。」

父親走進村莊，姑奶奶迎面走來，還未走到人前，鹹水從80歲老人的面龐順著皺紋而下，傴僂的身軀上前抱著父親，她大哭起來。我知道她想起誰了，想起她的哥哥，我的爺爺。

「沒想到能見著你……」她喃喃說著。聽大伯說我們要來，姑奶奶一晚上沒睡，原本因為手術腿疼的不得了，在振奮之下也早已遺忘痛覺。父親有些不知所措，抱著老人家連忙安慰，樣子很好笑，和我交會慌張的眼神，我以眼神傳達：看吧，早就跟你說了。

姑奶奶是我見過最愛哭的人。七年前第一次見我時哭，見到老弟時哭，想起爺爺哭，翻著以前老照片也哭。張秀蘭是世界上最愛哭的人。

她幾乎不肯放手，堅持拉著老爸走進低矮破舊的小房子。住處是爺爺以前投資村鎮造紙廠失敗、留下來僅剩的遺產，斑駁的牆掛著一幅合照，爺爺坐在中間，被親戚圍繞著，照片上姑奶奶那時還一頭黑髮，姑爺仍在世，距離爺爺第一次回來過去了34年。

「舅舅回來時是58歲，真巧，你回來時也是58歲。」大伯說。

老爸抬頭算了算，驚訝地說是呀，真巧，但更令他訝異的是自己從未報上年齡，這意思是大伯與姑奶奶一直計算著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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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兩岸開放探親，爺爺寫了許多信件四處訪查，托紅十字會的協助，將信寄到開封杞縣郵局，但曾經的詩人醉街地址位置全改過，父母早已搬家，查無此人，那封尋親的信件在郵局一躺便是半年。

歷史的巧合與奇蹟一直是在這種小細節上體現的。

一天夏日午後，年逾百歲的張二爺（即是我爺爺的叔叔）來到杞縣郵局，他作為整個鎮上最古老的鐘錶師傅，每隔一段時間會來幫郵局修整時鐘，當張二爺走到層層堆疊的信封前，在千萬封信中一眼便見到了「尋親人」三字，隨後趕忙聯繫已搬到百里外的張秀蘭。

這麼多年來，在父母離世後，張秀蘭始終惦記著在上墳時為哥哥上一束香，年幼的大伯與叔叔看著無人的墳塚，雖然疑惑但卻孝順地依言跪拜了，張秀蘭從未忘記，五歲時哥哥離家上學前在門口教她的翻花繩。

所以當她聽說失散40年的親人依然活著，而且即將回來了，張秀蘭激動地差點暈死過去，那一天大伯深深記得：

「那時在三門峽西站（現已改建為貨運列車專用），我在站口高舉著舅舅名字的牌子接到他，當時我開大貨車呀，載他回去時幾乎整村的人都出來迎接，我們喊著：張家有當家的人了！張家有當家的人了！」

第一次回家，那時的村里的窮苦不是我們能想像。親人們住在黃土挖成的窯洞，點煤油燈燒柴火，爺爺眼眶紅了，將在台灣打的一副副金飾交到親人手上，而周邊鄉親他也沒有忘記，爺爺帶了一大袋子一次性打火機分送（當時飛機管制法令不嚴，可以帶上機），村民從未見過如此稀奇又便利的物品，用盡瓦斯都捨不得丟。

「妳替我受罪了。」爺爺抱緊姑奶奶，張秀蘭又哭了。

那年爺爺送了姑奶一副純金耳環，十多年過去，掉了其中一只，張秀蘭請金匠將耳環再次打薄了、拆成一對，再也未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