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家族（7）來自西藏的退伍兵

崑崙山腳下，地凍天寒，張玉華與幾個同袍喝著酒，心裡卻沒忘記那張桌子抽屜最上層一格放的印章，那是他今晚的目的。

「喂，對了，我走個公文，你幫我拿章過來。」

小兵七分醉意，搖搖晃晃，他剛才打牌贏了張玉華不少薪餉，得意地幾乎要暈過去，「張哥，那有啥子問題，你看要蓋啥自己來唄。」他知道整個崑崙山營區士兵裡，就屬張玉華資歷最老，而上級已經頒布指令，張玉華即將晉升軍官。

「不不，你是書信官，還是你來蓋吧。」張玉華笑著將文件遞過去，表示對小兵職責的尊重，小兵暈著點點頭，拿起章按了印泥，朱紅簽章便印在文件上，張玉華知道自己得手，內心狂喜，可表面不動聲色繼續賭牌吃喝，直到深夜才回去。

那是張玉華的退伍令。隔天一早他拿著終於走完流程的文件，在司令官同意下開始交接手續，如果不是因為連長擋著書信官，他早該在一個月前就離開崑崙山，這次他趁部隊聯訓，連長到外地出差、書信官又剛好生病找人代理，張玉華鑽了空檔將文件最後一道手續補齊。

幾天後連長回營，才發現手續上已蓋完章，而張玉華行囊收拾完畢，訂好了明天最早的一班車回三門峽，連長氣得將小兵痛罵一頓，帶人圍堵到部隊宿舍門前，連長顫抖地大喊：「張玉華！私按部隊印鑑，你給我滾出來！」

張玉華臉色鐵青，知道無法躲避，從宿舍走出來，他心意已決。

「連長，仰賴您這麼多年關照，我也感念部隊裡各位長官、同袍對我的照顧，但家母病重，作為長子實在無法置之不理，連長，若換作是您，光明的前途與母親的性命，您會選哪個呢？」他解釋絕無私用印鑑，且退伍是司令官准許的，他的離營絕無任何違法行徑。

連長知道留不住張玉華了，他嘆氣，上前拍了拍這年輕人的肩，說：「行吧，不著急走，在部隊多待幾天，地方給你住，飯菜隨你吃喝。」張玉華點點頭，感謝長官。

次日清晨，在部隊所有人都尚未醒來時，張玉華搭上最早的一班車，往家的方向飛馳而去。

＊

張秀蘭在家裡躺了一年，幾乎無法下床，在1980年代鄉村，梅尼爾氏綜合症被視為中邪，張秀蘭頭暈眼花，反覆發作的暈眩與嘔吐讓她全身僅剩下骨架的重量，前幾天女兒大婚，自己竟連起身都做不到，只能在床上接受新人跪拜大禮。

她感覺自己離死亡很近，近得伸手便能觸碰，但就在她彌留之際，她觸碰到的卻不是死亡，是一個男子的身影。

「媽，我回來了。」模糊的身影握住她的手，溫和有力。

沒有人知道張玉華要回來，弟弟妹妹首先是驚喜，隨後是哀傷，因為他們知道哥哥放棄了在部隊的大好前程，而那曾是家裡唯一脫貧的希望。但張玉華沒有時間寒暄，母親的生命正點滴流逝，他需要搶時間。

張玉華拿出自己在部隊多年攢下的2000元（這在當時可以在當地蓋三棟小房子了），每天醒來，就拉車帶母親前往醫院，越過顛簸的山路求專家診治，幾次下來，病情卻未見好轉，張玉華心裡感覺不對勁，中藥喝了，針灸也針過了，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他不懂醫學，在軍隊的歷練卻讓他懂得世故。

一天，張玉華來到醫院門口的小賣部，要了最貴的兩條煙、一瓶酒，花了他300塊錢，但心底卻不淌一滴血，他等待著，等著影子從石頭根部慢慢萌芽，拉長到遠方，直到傍晚，一名醫生走出來在夕陽邊上抽菸，張玉華認準了那人，走上前。

那名醫生是這所醫院院長的兒子，他看了菸酒，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收下，說：「兄弟，實話跟你說吧，不是我們拖延，實在是院裡藥材短少，一直缺了幾味藥，你帶著老人家天天來，誠心我是見到了，這樣吧，明天上午再來一次，我給你抓張帖子，你到城裡找藥去。」

7天後，張秀蘭下床，感覺眼前從未有過的清晰。
10天後，她走到農地，發現胡蘿蔔旁有幾根雜草，彎腰順手除了。
一個月後，張秀蘭痊癒了，從此再也沒發病。

我的大伯，張玉華，在很久之後告訴我，他在那之後又能多喊十幾年的母親，而那兩條煙跟一瓶酒是他買過最便宜的一次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