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仔的掙扎:溺愛與犠牲之間

EDiversity
《善養小童成大同》
8 min readOct 16,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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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enting for a Peaceful World中文版「善養小童成大同」出版序)

某天我和四歲的兒子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在大哭,她媽媽在旁邊大罵:「閉咀!不准哭!」

兒子摸不著頭腦地問我:「為什麼不准哭?」

我告訴他,不是每一個父母都接受小孩表達他們的難過。每個爸媽有不同的原因,可能是自己也很辛苦,處理不了別人的情緒;可能他們覺得那是對的方法;也可能是因為那一刻控制不了。很多時候他們不是故意的,或許是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吧。

兒子彷彿感受到那小女孩和那媽媽的痛苦,說:「媽媽你告訴他們可以怎麼做吧。」

我呆了不懂回應。然後我回想起這些年面對孩子情感需求的經歷。

在孩子嬰幼兒期時,我盡量滿足他的自然身心需要,例如吸吮母乳、被抱、大哭時被安撫、情緒被接納、自由探索、說「不」、冒險、自主等等的需要。

慢慢我發現別人有兩種反應:

一)認同,同時感到這樣的滿足令我犠牲太大,不切實際。

二)不認同,稱這種滿足為溺愛、寵壞或過份保護。

似乎在現今社會,滿足孩子就等於「犠牲」或「溺愛」。於是不溺愛和不犠牲的唯一方法就是訓練小孩去適應「自然需求無法得到滿足」的環境。這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極之普遍,彷彿我們已深信在溺愛、犠牲,和妥協不去滿足小孩之間,不可能有其他選擇。

怎樣才算「溺愛」?

幾年前,我為此感到迷惘,為什麼滿足孩子自然需要就等於溺愛?難道除了以上三種模式之外,不存在著另一種模式,是對照顧者和孩子都健康的?就在那時候,我讀到Robin Grille 的著作 Parenting for a Peaceful World。這是一本角度極寬闊而且層次極深的育兒書,深深啟發了我。

首先,這本書啟發了我去清晰區分「賦予力量的愛」和「溺愛」。

「賦予力量的愛」是滿足孩子身心的自然需求,例如大量肢體活動、依附照顧者、被安撫、情緒被接納。這種自然需求並不會永無止境處於渴求階段,只要這需要真正被滿足後,便會成為孩子的內在正面特質,讓他安穩地繼續發展。

記得兒時的我,情緒激烈,很容易大哭,心裡不舒服但無法用言語表達。有次在叔叔婚宴上,一個喜慶大日子大家高高興興時,我因某件事而發脾氣,又大哭又不肯拍照。在大人眼中,我大概是全場最麻煩最掃興的小孩。
就在眾人忙碌不堪各就各位拍大合照時,我爸爸選了人群中最旁邊的一個位置坐下,他輕輕摟著涰泣的我,沒有說話,只是一邊抱緊我表示安慰,一邊繼續面對鏡頭。長大後每次翻看那張大合照,看著那在爸爸懷裡哭泣的自己,我都憶起當時被他安撫和接納的感覺。

對我來說,爸爸從小對我的接納,就是一種賦予力量的愛。到我成為了母親後,才發現我比較容易理解孩子的激烈情緒,就像我爸爸了解我一樣。這種愛,賦予了我連結孩子的心的力量,讓我深切明白孩子成長時的情感需要,使我能將心比己從孩子的角度看事情。

這種愛不會寵壞孩子,因為滿足小孩的自然需要,不等於鼓勵他們漠視別人感受,害己害人害物。爸爸從小教我與人為善,也會教我做人道理,但他只會在我感到被接納,情緒穩定下來時才講道理。他絕不會一邊罵我一邊教誨我,沒有人會在被指責和羞辱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去改過。

賦予力量的愛裡,父母陪伴孩子如實面對生命裡的挑戰,在孩子求助時幫忙,在他們需要自主時放手,讓他們去闖,去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溺愛」跟「賦予力量的愛」的分別不是「太愛」孩子,不是程度問題,而是本質不同。

溺愛源自恐懼,例如因害怕孩子的情緒而任由他們傷害別人,或息事寧人,完全沒有健康界線;害怕孩子受傷而阻撓他們冒險;害怕孩子吃苦而凡事安排好,扼殺他們自主決定的需要。

溺愛時滿足的不是健康的自然的需求,而是人為的需求,是自然需求沒被滿足而產生的匱乏感和無力感。例如得不到真正關心的孩子,唯有以激烈的行為來引人關注;孩子想要冒險和自主的衝動被阻撓太多而變成無力感,變得「需要」被保護和被安排。這情況下,孩子無論獲得多少「愛」也永遠感覺不足夠,越來越沒有力量,也不懂去承擔 ,無能力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聽說過有些「在溫室長大」的孩子,長大後感到無法適應世界而崩潰,大眾因而歸納出「不要常滿足孩子」的論調。然而若仔細了解那些「溫室」的教養方式,其實不是在回應孩子真正的身心渴求,而是剝奪了孩子自主和自我承擔的機會,或無意識把家族的恐懼或自己扭曲的價值觀投射在孩子身上,令孩子活不出力量。

因此,溺愛與否,在於父母的心理狀態,而不在於滿足孩子的自然需求。

關於溺愛、犠牲、訓練孩子妥協這三種模式,我曾經因為困惑而把「孩子的自然需要」和「照顧者的需要」作XY軸,觀察自己處於什麼狀態,試圖找出對照顧者和孩子都健康的第四種模式。

「溺愛模式」是孩子的真正需求其實並沒有被滿足。不論照顧者有否顧及自己需要,也有可能陷入這不健康的模式。

「犠牲模式」是孩子的內在自然需求大部分得到滿足,但照顧者沒有照顧自己。

例如當我忽視了自己的身心需要去照顧孩子的自然需求 ,犠牲自己的休息和運動時間, 怪責自己放鬆玩樂,生活裡只有孩子而忘了滋養自己。這模式下,孩子難以學習到如何真正愛自己,也有機會對父母的犧牲產生罪疚感。

若不犠牲,一般的做法是訓練小孩妥協。「訓練模式」,是照顧者的需要相對得到滿足,而孩子的真正需求沒有被滿足。例如,嬰幼兒被訓練要配合成人的時間表,包括定時喝奶、獨自入睡、每天與父母過長時間分離、過早獨立,或父母只誇讚孩子表達正面情緒,不接納所謂負面情緒等等。

作者提到,在現代家庭結構下,要求小孩妥協是使整個家庭繼續運作的有效方法,一般視之為「正常」,也算是現代家庭求存的方法。有些人也會因小孩變得「獨立」而推崇此方式。同時,他指出大量研究顯示,小孩過早獨立而無法依附父母,將來會衍生種種問題。而這些問題,有時往往到了孩子青春期或長大後才會明顯。

育兒模式新希望

而這本書讓我看到第四種模式的可能性!

第四種模式是健康的,更理想的「平衡模式」:小孩的自然需要被滿足,同時照顧者大部分時候能身心平衡。

即小孩在嬰幼兒期能大致順應自然發展,從進食、大小便、表達情緒、睡眠,到探索、自主做決定,都能聽從自己身體自然的時間表,同時能按內在需要去決定有多依附照顧者,例如順其自然學習如厠,建立安全感後才與照顧者分離等等。

這種模式的特點在於,照顧者是基於深切了解小孩的自然需要而去給予。同時,照顧者大部分時間能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給予。這種給予的大前提是他們用心照顧好自己,愛自己,使自己有溢滿的愛去對待另一個人,當中有健康的界線,如實面對自己的感受。他們會花心思照顧自己的健康,會經營與伴侣的親密關係,會身體力行去愛父母親人朋友,能夠愉悅輕鬆地生活。

如何實行?

在個人層面,就是父母面對自己成長過程中的傷痕,了解自己兒時未被滿足的情感需求,療癒自己。作者說的傷痕,並不只指一些被虐待的嚴重個案,而是泛指所有童年時渴求沒有被滿足的失落。當我們越了解自己的成長經歷,越看到自己怎樣把自己的渴求投射在小孩身上,越清楚自己的過去怎樣影響我們對待下一代,便會越有能力去同理孩子,也自然會去滿足他們的自然需求。

在社會層面,作者提到育兒教養是一項社會責任。大自然的設計是預期我們一群人共同合力去養育孩子(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我們需要龐大的支持,而不是只靠一父一母便能滿足到孩子的身心需要。我們需要家人,朋友,整個社區,以及政府的協助。倘若執政者反思,社會上多些人了解教養不是個別家庭的事,整個社會意識才會趨向共同協助照顧者實踐「平衡模式」。作者舉了一些國家的實例,証明「平衡模式」並非天方夜譚。

作為一個普通家長,可以怎樣改變政策?

這本書讓我體悟到的是,因為明白到孩子出生頭幾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影響著他一生的思維模式、自我價值和世界觀,也影響著他成長後的心理質素,繼而影響整個社會的人民質素,我作為母親,便會去反思自己的教養模式。我對孩子的回應方式 、態度、評價、期望,有哪些是來自自己的失落部分的投射?我有多能夠欣賞他的本質,那種他不必表現什麼卓越行為,純綷做自己的本質?

我有更大的動力去療癒自己,面對自己在教養上的信念限制,從心底裡相信父母及孩子的自然需要都同樣重要,都有可能兩全其美,更有意識去實踐「平衡模式」, 去創造我心目中理想的湊仔生活。

也因為原來養育孩子不只是個人的事,而是需要整個社會的支持,我更能體會每個家庭的困難。正如作者所說,當父母失控,未能同理孩子時,其實反映著他們內心的痛苦,他們需要幫忙,而不是批判。儘管每個家庭的生活方式各有不同,但每個父母最終極的渴求,都是希望被支持的。

我是一個普通家長,我沒有參加社會運動,我不知道怎樣可以具體改變政策,但我每天用心對待孩子,覺察、反省、學習、修正。作者說:「最有威力的社會改革,是教養方式的進步,每個家庭能多同理小孩,給予他們賦予力量的愛。」 「做好自己」的感染力,有時比想像中要強大。

這本書對我的影響極大,我常想像它的中文版幫助了好多人,就像它幫助了我一樣。

現在當兒子叫我「告訴他們可以怎麼做」時,我會告訴他,Robin叔叔那本書有中文版了,希望華人父母在育兒路上感到困惑時,它能發揮作用,給予一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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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ell,育有一子,現時和孩子在生活裡自主學習。

「對我來說,育兒是一種修煉,是一個機會透過接納另一個生命去成為他自己,來接納我自己的各個部分,體現更完整的自己。」

P.S. 此圖為筆者粗疏建構,只為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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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養小童成大同》

A parent-initiated NGO promoting diversity and choice in education in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