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齟齬

這幾個月以來我確實感受到一種解離:生活的我和縱向的我並不在維持以同一個時區。縱向的我帶著過去與當下蹲坐在石子地上,我常常要花很多時間告訴這個我,正在面向外面世界的我現在在哪,是不是需要你,以及「我準備擁抱你」這樣的話;大部分的時間那個面向外面的我都替我打點好一切,任何需要他人談話的場合,在午餐,在課間,在路上,我用熟捻的方式和所有人往來,一個培養並練習很久的方式,嘈雜而且喧鬧的在很多種爆開的笑靨中往來穿梭,我用這個身分存在於很多個場合,大約有無數個人這樣欣然接受而且平平無奇的和我交談,因為外在是零碎的、膚淺的,沒有人想調查我、深入我、刺穿我。這一切存在於日間,一個紙殼子。

找到石子地上的那個我,像是從一個極遙遠的地方回來。狡兔三窟,我不得其門而入。縱向的我不想與更多人來往,所有穿戴在身上的織品最終成了一個線球往過去滾動。一隻貓玩一顆毛線球,姑且稱這種有關貓咪的影片為貓片,有一陣子我大量看貓片,像小時候發現一種大概叫酸梅片的東西,一片可以配好多杯水,看書的時候舔一口就能想好久,只要味道快消失了就喝水,每一本書就都刷刷的搖起了水聲,貓片一部接著一部,很多隻貓咪喵喵叫玩不同的東西用不同的方式睡著。最後幾部貓片之後我下樓抽菸,縱向的我還沒有回來,每次都是這樣,離開了就很難再進入,高中的時候兩個我還沒有分開,可以上一秒還在和同學亂講廢話下一秒就翹課一個人坐在樓梯口看書打字,那時候最喜歡的書是《白馬走過天亮》啊,說起來真的很久沒有再看了,每周去東海旁聽言叔夏的課都是另一個我代替我去的,我還沒有找到縱向的我,他不願意看見言叔夏,不曉得為甚麼。

最近迷上了看韓團,以前從來不懂為甚麼這個好看,當我討厭那個外面的我的時候我就開始看韓團,像是有一陣子寫不出來投稿又沒入圍我就一直看論文專著一樣。像是麻藥,一直以來我都很害怕固定依賴任何事物,高中曾經對那時候沒辦法天天見面的女朋友說「做我的島」,然後過沒有多久就自己提了分,我不可能說這個是件事一個開端,我大概就是一個隨時都想抽離自己嘲笑自己的人,小時候過年回老家因為不想叫不認識的親戚鬧彆扭、和朋友吵架不知道怎麼道歉、學生會辦寒訓的時候,冷得要命的早晨站在所有人後面發呆,當下種種對我而言多麼次要,以至於我想為何我必須做這些呢?這些事物的發生與否真的能帶來甚麼嗎?

也真的沒有甚麼東西發生了能夠帶來甚麼,上大學學到意義是被賦予的,我該學習去賦予事物意義嗎?像買了很便宜的盜版便利貼根本黏不住,做了很多事最後都成為內耗的過程。這一年以來很想說把讀書會就這樣收掉吧,但我想要申請獎學金,這個經驗以後說不定是申請研究所的優勢,諸如此類關於未來的考量讓我終於拖到了快要到盡頭的時候,再過幾週這個學年就要結束了,到底讀書會的成員情況是不是相比最開始時好轉呢?也許根本沒有,因為我根本就不應該要求其他人像我一樣,月初的時候跟教授吃飯問了大概是這種問題:「大學部的讀書會最遠可以到哪裡?」

教授說了和高中老師EK一樣的話:你不要覺得別人都想跟你一樣。高中當國樂社社長的時候這句話就縈繞不去,那時候真的很想要把正處在積弱期的社團拉起來,國中念音樂班所帶給我的希望是所有人都能一起往這個目標衝去,那時候的學長不斷跟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你不要用你那套標準來對待社團。」社團指導老師大概也說了類似的話。

一個團體最危險的在於無人領導,但在團體裡最危險的就是當那個衝在頭前的人,最前頭熱忱和最後端的群體常常都不會是一樣的,就像大學的同學們在系學會辦活動大家到了某一個關頭都意興闌珊,總召該怎麼辦?就只能裝瘋賣傻下去假裝一切都還在熱,我真沒有辦法這樣裝瘋賣傻,那究竟能裝多久,一場活動?一個學期?一整年?

大學之後月來越害怕在一個團體裡面當領導大概就是這樣的原因,我害怕被指認想掌控全局,掌控全局就意味著我想要讓別人照我的意思走,要求別人都要像我一樣,胡亂讀了幾年書發現客觀是不是不堪一擊,真理到了今日是相對的概念。這是個多元的世界。我們應該用多面向的觀看同一件事。尊重他人的意願。為自己驕傲。我們應該為自己驕傲嗎?在那麼匱乏的年代?一堆東西急吼吼的衝進所有人的視野裡說:「這是好的」、「這是有價值的」。

失去主觀意識的人還能稱做人嗎?好多揪在一起的事情上演,有人在捷運上死了,有人在廣場上死了,有人在女人的身分裡死了,讀書會裡常常被一種怯懦的安靜所把持,似乎是在說「我們應該期待一種更美好的未來這些問題就會被解決了」,但其實這些解決要靠很多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拔尖的驚呼和血所堆疊出來,而我們難道坐在一室裡卻連激烈的慾望都沒有嗎?

他們非常安靜,寂靜像死了一樣。這一兩年認識了好多人讓我覺得我如果不隨時隨地處在焦躁的狀態就不值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為了我幸運地不用經歷的事情而一直哭一直哭,把自己身上弄出好多傷口,連書寫看了都覺得痛,想要抱住這樣近乎非人的軀體道歉並嚎哭,前天在網路上看到一句話是「我是幸運的她,她是原來的我」,我們不都只是剛好逃過了一個砸在捷運高架軌道上的吊臂嗎?

每次看到這些新聞我都想那原本應該死的是我,所以如果我忘記如何去訴說,忘記如何燃起小小的火苗,無異於失去資格與這些苦痛活在同一個世界裡。我並不是說時時都要嚴肅、都要憤怒,但與安靜的生命共處一室讓我不安,我不敢把想好的話說出口因為我害怕被指認「你不要覺得別人都和你想的一樣。」,我有甚麼資格?當我甚至沒有辦法這麼說?

我找了很多方式想要把縱向的那個我,帶著過去的我帶上一起往前走,但他要不是不肯走就是不知去向,他在哪裡?

他通常躲在過去裡,以過去某個事件作為意像向今日預言。他不肯走勢意味著離開就代表進入外界嗎?那片灰撲撲的城市景觀從來都只是外在的我在日常中行走。日間因此讓我警戒,像是如非必要不在白天出門,偶爾訪友、偶而採買,不和太多人擦身而過,不和不喜歡的人說話。那麼,我就要漸漸成為一個晝伏夜出的人了。或是未來我能獨居,能不再一醒來就發現他人活動的蹤跡,我希望我的房間裡只有像是灰塵一類的安靜物事存在,書堆的到處都是,杯盤碗都只有自己的份,想聽音樂的時候就直接放出來,可以邊抽菸邊哭。

我積欠太多以致於身在其中看的不清不明,也許未來我能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島嶼、這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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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瀅芮
囈語計劃 | Project-Jargon agraphia

島生島,鞋生鞋,島島鞋鞋就有了海與路,原來同樣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