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冬賦格

我……我在三月的前一天找了一個咖啡廳修改一篇舊稿,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身邊的人不斷來去變換。正對著門口的位子時不時就有冷風灌進來 — — 真要命,都已經要三月 — — 桌上,磁杯裡的熱咖啡已經變冷很久。久到幾乎我要開始相信一開始向服務生點的就是一杯冰咖啡,寫到這裡我一飲而盡,身體不自覺地發顫。杯緣凝固一圈乾涸的咖啡漬痕。

我常羨慕當說到「修改一篇稿子」時,指的是有一篇新寫好的小說正要著手進行修改的人,而非是一篇散文。記憶總是相當不可靠,感受同樣一閃即逝。每人皆如此。然而我承認,仰賴靈光乍現的書寫並不是好選項。依靠倏忽即逝的短暫氛圍來創造敘事無疑如同駕輕舟航海是一種危險。文字在放置一段時間後就不再能指認創造它的人究竟是誰。感官世界與經驗的轉譯其實不可信。

誠實形同桎梏。事件、人物、情緒這樣細瑣的線索隨著刺激感的消退,原始狀態的心靈便隨其正改變其形態:裂解、崩塌、傾頹。最後終要陳舊地如同一幢古老舊屋,一面殘敗的牆,隨時都正在消散為齏粉撲進空氣中。

一種衰變期似地時間在經驗受到解構與重組之後成為了另一種樣態、一種冬眠期結束之後戳破地表、刺穿土壤繼之近乎瘋狂蔓生的枝椏。

地面有一道罅隙、話語在其中增生、在肌膚之間摩娑。自我與思想即將異變的瞬間,時間踟躕不前;原初經驗與成像的曝光之間,暗房裡的影子、緩慢形成的對稱紋理;縫隙與分岔的地面、和其餵養的植栽:植栽的身軀和它的根系原來都有著不斷增生分岔的性質。

當我嘗試要修改一份以前的稿子,幾乎地。想嘗試回憶當時書寫的狀態才發現它早已游離,以逸散的樣貌示人。充斥各種多稜鏡的折射、模糊邊界的清晰、曖昧不明之必要與昏沉不清之必要、回憶之不能與虛構之不能。根隙渙漫於往日記憶,地底石礫充為句讀。讓一切不停地開散枝葉 — — 修改一份舊稿遂無異於為一棵植物澆灌。

高中畢業之後,那時一起學寫作的朋友F有了一個社群帳號專門用來放他寫的文章。最近他談到關於深夜的事:「大抵是因為深夜沒有甚麼在等待。」我在白天的時候看這樣的句子,便忽然覺得身後有一個長長的隊伍,從長廊的盡頭蜿蜒而下。

F那邊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著這樣的長列?洗衣、曝曬、吃食諸如此類的細碎雜事,童話裡那樣的麵包碎屑,必須沿途地刻意在森林中掉落。要循路而返時才發現原來已經被鳥群吞落下肚。

大學的第二年遲冬,擁著被褥掙扎起身,把所有待辦都完成。我忽然發現生活原來就由這些無數的緩步所組成:日日都必須練習的節拍、聲響及姿態。簡直舞姿般度過一個嶄新的,亮晃晃的三月,三月裡可能有群鳥紛飛,那便有枝枒輕顫。因為可能有風要掠過樹尖。

三月一個多風的下午,我有一籃剛洗的衣服要等、有一餐晚飯待食。坐在房間假裝聽見洗衣機在走廊盡頭洗衣間發出運作的噪音,過午將暮的天光在一天最輕薄的時候從百葉窗掉落室內,光影昏暗。

我總因為這時候能聽見同住室友的酣睡聲而感到欣喜,彷彿一切都因為這場睡眠而暫停,可能晝寢就是航行一種:把白日睡成異國,垂釣一個深夜的時區像列著隊的都散去。醒轉之後,那些四散的隊伍都去了哪裡?像錯過慶典之後仍有營火在燃,我把檯燈撳熄。外面就燒灼起來。

還沒有搬到新宿舍的時候就已經習慣的,看一場日落,以及打開房門。由於走廊都有著宛如石室之洞穴的緣故,夕陽的餘燼便延燒似地在我的眼前大肆燃了起來,走廊另一側的狹窄窗戶裡有一些雲。遠方低矮樓房倒映是崩塌傾倒般燒紅色,遲暮時候轉紫。最終他們都擁有陰翳的牆面,沉默一樣的臉。

F那時也是沉默的,彼時我們讀轉學考,念誦若干生硬語詞比如主義:像要召喚舊日某些事件將要再次歸返。

像是說我們老是談論這些東西:「好像時代還在熱。」時代還在熱嗎?有深紅色火光在暗處悶燒,有某些話語還在蔓延。

和F同樣,每個禮拜我在圖書館的討論室裡和一小群人有著固定的讀書會,這種彷彿地下墓穴的聚會,說話就像在秘密交換一些鳥翅。

我總說:「好那我們開始吧。」然後十月的時候天空上便還有這麼一群弓型隊伍的群鳥,在穹頂正要點燃的時候從我們的頭頂遷徙四散。

那種時刻我常常會突然想起,原來和F在同一個山坡學校裡密切說話的彼時不再,此時已然是我們南渡北歸的第二年。起初我們帶著各自關於話語的鳥群來到新的地點:盆地與凹谷。

那其實都同樣:尋找更多鳥群只是為了等待一場記憶的賦格。意思是:聲響與節奏,戲仿與重臨。討論室的日光燈底下我們談論一些說法:關於身體和身體抽拉出來的東西,談著談著就困窘了起來。

點開手機裡的錄音程式我們開始錄音、說話,有時言說雜沓像是一雙腳。一雙鞋,一雙唇開闔如步伐踩踏。我看向同伴們的臉,臉上的嘴,嘴裡有……。

那是一隻嘴敞開,故爾見洞即幽深。

讀書會結束之後,我把這些錄下的話都打成文字檔紀錄,我總覺得有一些東西在身後一直不停躁動。不過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時候我修課很少,白日在課室間搬移只覺得身後拖著長長隊伍。別人當然不知道你有這樣長情的尾巴,只是突然想起似地向你詢問待會要不要一起吃飯?逛街?

我想說點什麼:身體之外的極長隊伍開始發出巨大的噪音,遂黑鴉般地衝過夕陽的中心,你只覺得眼前灰撲撲的煙景就是群鳥的羽翮;一天旁聽的課堂上,有人問:「為什麼這座城市,就連晴天也是灰濛濛?」

教室裡瞬間陷入了細密的窸窣聲,像是有人開始在桌子椅子底下偷偷交換著什麼,會是羽翮紛落的摩擦所洩漏出的粉屑嗎?

「那是因為鳥翅鼓動之後所以遺留的餘悸吧。」我很想這麼說,然後原來如此啊的這樣自己故作恍然。

深夜闃寂就沒有F說的,等待著的長長隊伍了,整理錄音的工作,總是要在這種時候開始。整理好的第一份紀錄我就寄給F,讓凹谷裡話語的重演在聆聽中歸返。

F讀訊息,不說話。我想像有沉默大批飄落。他和他的鳥群也在盆地交換一些物事嗎?我們有一次聊起他在現在的學校任職或許是大隱於市的老師,姿態威嚴如是,上課嚴厲如是。F談起戲劇課還有其他,比如其他學生如何言談空泛云云,我打字答答。

「我知道,我想起他十年前的日記。」我說。

八零年代噴發九零年代的燦爛、燦爛末尾的千禧,我們至今仍能望見的煙火餘緒,那尚須搭飛機自縱谷往返南北的年代有舞台劇上演、有人在演出之後的不久死去,縈繞紐約與臺北之間、百老匯與PUB之間。高聲暗語。

記憶付梓作為十年回望、書寫日記作為一種歸返,在今日看來總是意同觀夕。F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我寄的第一篇記錄稿最後也沒有回覆,過了很久又寄了幾篇讀書會記錄給他,才聽說他的讀書會收掉了,又聽他抱怨了幾句我們的時代如何艱難,天頂上好像又有鳥群撲翅而起只是沒有弓著隊伍。幾個月前(在新宿舍低矮樓房的外面),遲冬之年的十一月黃昏每日盛大近乎瘋狂。

讀書會繼續,回到討論室裡我們繼續。繼續談論多變形式,關於一種主義。

我的四周有人在說話時,我常常想著這些談論大抵隔靴搔癢。如果這是一種植物那就一定會是一種淺根植物,刺槐黑板樹一類。校園的周遭有著許多這樣的植物,常綠常青的瘋狂生長著,破地蔓生的根系在路的兩側抽長,那是為了快速綠化而栽種的樹。傍晚的時候總會有不知道哪裡來的鳥在上面盤旋,天色暗下,就又飛走了。

有人在我的四周說話時,其實我常常想著我要說的是:我們的行為是一種近乎中世紀的古典歐洲舞蹈。因為當我在深夜,用極緩慢的速度,藉由重讀錄音所記下的讀書會談話,我有時候便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我的聲音?

在凹谷撞擊所得到的回音。與回音對談。這真是一種詩意,也許這會成為一種藝術表演。回音究竟和原本的聲音有沒有不同?我想這也是一種賦格的技術:阿勒曼(Allemende)、庫朗(Courante)、薩拉邦德(Sarabonde)、基格(Gigue),四個名詞念起來真像一本俄國小說,世界上能背出來的這些名字的人應該也不少。用言說召喚記憶的歸返以賦格,古老的舞在我們面前以音樂的形式展示,那即是舊日身影的重現。

複調與對位、調式與樂句、話語談成歌、嘴唇成為腳。每周見面的討論室後我用方才的詞與物,穿上一雙鞋,跳起一支舞。

那並不只是群鳥與將晚街道上的人車紛沓,並且是在日日拖長的隊伍跟前等待一場日暮過去的過程中不斷練習,所習得的舞姿。F不知道是不是在遠方的盆地也這樣的讓鞋跟踢踏呢?一雙不斷跳舞的鞋子。

我要在長長地等待隊伍散去之前的日暮裡穿一雙鞋、走一段路:遲冬將了未了的三月,鳥群大概還要在樹頂上盤旋一陣子。

暑末之海/2021.9

後記

這篇有去投中興湖文學獎,最痛的不是連入圍都沒有,是在一個把所有人都當作拐瓜劣棗的心態然後大輸特輸,沒差啦現在中文系的教授初審都要這個樣子。

我明明很滿意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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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瀅芮
囈語計劃 | Project-Jargon agraphia

島生島,鞋生鞋,島島鞋鞋就有了海與路,原來同樣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