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日杜鵑...練習

四歲那年,我的父親開始寫日記。許多人寫到自己的幼年時期,大都是因為牠們能夠知悉時間作用在牠們、自我、雙親、手足、以及家族知上。然而,大河的冬岸卻因為遠方或不知何處以及那水所來自的源頭充滿汙染物、瘴癘空氣與,父親後來告訴我那些漂流物和使他久病纏身卻無法愉悅地結束生命,日日都得撐起他暗沉焦黑的軀幹到不同建築前付出他緩慢流逝的可悲餘燼去換得供養他的老鄰(將死未死地)。以及我,死了母親的孤子、延續大河冬暗殘敗圖景的孽種。這一切種種是你母親的咒詛,父親死前的三個月,在陰暗的玄關穿起他的鋼頭工作靴時告訴我,至今我依舊視為無稽之談的話。我不能說出母親從未存在過這樣的話,因為我並不清楚母親的意思。
縱使父親某天在工作的時間拖人帶給我據說是母親的梳子,上面刻「河東悲鳴」這種看起來可疑又不得不信的四個小字。父親從來都不肯說河東岸本來就不適合他的家庭居住。老鄰帶她和母親來到此地的三十年前曾經告訴過他。大河東岸的荒涼和頹靡水蛭一樣地黏附在我的身上,與日夜不消的溼氣不停地侵蝕著我們的、老鄰的家屋,和存在著望圖維持形貌的物事。

我的母親是否真的存在過這座俗誰要倒塌的屋子裡?父親和老鄰都未曾告訴我。那把刻字的單柄木梳在受濕氣朽壞而融化崩解之前便是他們能夠(我寧可相信是願意)將母親這個字詞深深注射進我的記憶裡,且維持其不備日益傾倒的家屋給代謝乾淨的唯一方法。因此在我九歲終於從老師那裏學會寫字的剎那,母親梳上陰刻的四個小字和我的名姓便一齊長滿了我和父親的家屋各處:在飯桌上、在爐台的背面、在父親的工作外套上、我的鞋、父親的靴。
母親與我和父親在父親的鋼頭靴上一家團圓。
母親不是男不是女沒有死也沒有生。母親是豬是狗是貓是雞是人是長蛆的爛肉。老鄰陰暗的破厝裡供奉那尊日本神也回答不了究竟是甚麼?存在。不存在。現在,沒有人見過母親了,我不可言說地母親呵。母親的意思:梳,或也可以是桌、鞋、靴或門扇的其中一種,我不可言說地母親呵。
家屋正在倒塌,母親也跟著倒塌。

父親穿著靴便離開了家屋,不見了。於是,老鄰說,母親也不見了。我四歲那年,父親開始寫的第一本日記也許並不存在,也許那是在我三歲、五歲、十歲,或者他在我成年之後才開始在簿子上寫下日記的第一個字(可能以我不認識的語言書寫),時間在他死了的三個月之前還謹慎地運行著。
某天開始父親才真的算是死了;二十一歲的某一天老鄰告訴我的,人消失三十個月就可以辦死亡證明。但父親死之前其實家屋早就該塌了,大河某一日的連日大雨把沒有防坡堤這邊的東岸掏了一個洞。屋和四處分佈的母親遂沉進地底下去。
我挖不出來,父也沒回來,我猜父在失蹤之前把日記也塞進母親住的外套裡帶走,那本簿子上沒有我的名姓也沒有母親的梳子。父一個人這麼樣地穿著母親死了,失蹤前一日,出門前的飯桌父說要今天去新的工地工作。工地在大河的正中央那塊用淤沙爛泥農成的人工島上。
為何父親前往的,是那座塔樓呢?十五年前母親還尚未誕生時,河的西岸父親也是去過的。其中一個黝黑的夜裡停放著一輛紅色豐田車的防波堤。讓父親開始了他新一輪的工作輪迴,父在此之前再大河的東岸與我的母親生活了八年,老鄰將他帶到潮水亂漲溢洪四溢的大河之東岸的時候。西岸也就只有那座防坡堤而已。

之後的十年,在我讓母親產生之後,父在每日下班回家總是拉著我走到髒沙黑泥酣睡的河水編。我從來不曉得父親這麼做是為了什麼。難道這便只是結束一整日經時或乾瘦肉體之苦煉後與自己的血肉難能可貴的親子時刻嗎?(也許母親,他愁苦的伴侶與漸漸透明的女者身分、他夜裡年輕時代時在身下晃動抽搐喘息的汗液與精液流淌之處;在某一日曾經和他說,他們的孩子未來將遺忘其父親的面孔,雙親將只存留孤寡而失義的名姓使這個在飯桌上總是不發一語扒飯的男人決定做些甚麼對抗那潛意識裡,家族消失殆盡的古老繁衍恐懼。
父親和我的黃昏散步永遠開始於沿著黃濁終年的河水走道能看見他工作的那幢大建築物前。以無數像我父ˋ親這般靜默且懷著醫治父系家族社會所傳染的斷絕根系與旁支之絕症的責任,抬起木石磚瓦時總是用力抿嘴的這些黎黑色男人所搭建出來的樓房建築。這些大大小小或有著許多孔洞、樓板與哨塔的各色巨物,與它們的建造者最緊密的時刻只有它從虛空中緩慢凝結而生之千日千夜。
我們站在河邊直到鼓脹的像要破裂的橘色球日被搭建的樓所吞沒,至紅紫色晚雲都消散為止。我們日日重複這樣的循環直到那棟大樓蓋好、完工。接著,在父前往下一個工地去之後,黃昏的步行也隨之結束(大約持續了將近兩年)。

從那日開始,到大河泥濤前看夕陽的活動就剩我自己一人。而此時母親。母親在家裡的鞋櫃、飯廳與牆角棲息著。隨著母親只剩以文字的形式存在於我們的家屋,也許父親亦逐漸忘掉它的家族將會隨著我們日亦傾塌的家屋一同在地表上被抹除的可能性。因為父親自己,與他的肉身,必然已知曉自己將會在某一日棄下其家族的最後一名幼子,投向無盡的勞動與宿命之中吧。
父與他工班的同事們大抵在年輕的時候都從遠處各自地被他人介紹來到大河的流域(同事裡也因此並不總是交談的多甚熱烈,或許便是那遠方敬包含著我父親終其一生聞所未聞而難以指認的土地與國家),大多數的人從未視自己為異鄉人,而是接連著在他們親手搭建的水泥木造掩體底下等待生命的最後一瞬靈光消逝。真正回到他們故鄉的人通常只是,為了將遙遠家邦來的信傳遞給那些在大河所經之地成為顏色暗沉偶俑的佚名同胞們。以及那之中。我父親。以某種不輸寫或難能去記述的語言羅織而成的千里家書透過被派遣至此地的信差來到他們的耳前,那些信差在出發前穿過數個城鎮村落。背下所有親族們七嘴八舌湧出的話。穿過海洋和陸塊來到收信人面前,一字,一句地念頌出來。口傳的敘事使。逸散。聲音囊包著的翻湧話語及意義,破裂傾倒在大河髒污的濕潤空氣中,便混濁不堪亦不能認。我的父親與他的同事們遂都丟失了記憶般,空白地搭建與生養著失去名性的東西。
那是我。終有那一日的,他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茫茫邦國與陳老語言,老鄰也是。我的母親。父與我都不清楚的那個遍地撒布的名詞與蝕刻。

連日之雨,杜鵑開得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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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瀅芮
囈語計劃 | Project-Jargon agraphia

島生島,鞋生鞋,島島鞋鞋就有了海與路,原來同樣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