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學術

香港,作為一種未來/已來城市的科幻想像

李長潔 淡江大學未來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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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迷人的夜晚(筆者攝影)

在現代社會中,城市已然是人類每日生活的基本空間單位,城市的人口活動、都市規劃、建築設計、商業運作、生活方式等,深刻地交錯成複雜的系統,並且與我們每一個人的未來休戚與共。有沒有想過,20年甚至50年之後,你所居住的城市將會是甚麼風貌?某些城市由於其本身的特殊性質,時常被標誌為都市空間的「理念型」(ideal type),提供人們一個通往未來想像的具體化依據。而香港就是這樣的理念型城市。

香港作為一個大城市(megacity),截至2019年,香港的自由經濟指數(index of economic freedom)在全球排名第1位,總財富額排名第8位,作為當代城市的代表性,與倫敦、紐約等大都會相比,斯毫不遜色。但與各大城的長久歷史相比,香港填海做地、依山建城,在百年內快速且密集地趕超世界各城,無疑地是一種城市神話,更是人們在思考城市可能的未來相貌時,所依賴的參考指標。細想這種極端狀態,可以清楚地看見人造、人為的規劃力量,如何構成日常生活,甚至轉化為奇異的美學。

香港是一種城市的理念型(筆者攝影)

極端化的居住狀態

有學者認為,香港的城市風格是來自於某種促夾於「殖民性」與「現代性」之間的二元化狀態,亦有研究指出香港地狹人稠的空間性質,造就了人類居住形式的「未來想像」,這個說法反而相當地實用主義。許多科幻電影常以香港作為未來城市空間的藍圖,像是《銀翼武士》(Blade Runner, 1980)、《環太平洋》(Pacific Rim, 2013)、《攻殻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 2017)等,電影裡的城市有著共通的特質:高密度的混雜流動。

那個科幻的香港,充斥著霓虹燈招牌、水泥叢林、灰暗天際,而密集卻流動的人口、新穎陳舊的混合風格、巨大的貧富差距則是生活的基本調性,這些都是創作者構想未來都市空間文化的線索。的確,在現實生活中,哥倫比亞大學的社會學者Saskia Sassen(2002)指出,全球化的過程使得勞力、資本、生產、管理、消費都匯流到全球大都市(global city)中,而跨國資本的流動與匯集則強力地改變城市的形貌,香港就是其中的典型。

高密度生活的「垂直化」與「立體化」(筆者攝影)

高密度的城市系統

所謂高密度(high density),是指這個城市的建築組構、交通運輸、資訊系統、人口分佈等各個次體系,皆緊密連動地運作。在1950年代後,英國政府透過居住與交通政策,將城市帶往一個公共運輸系統嚴明、垂直化密集居住的城市規劃,把稠密的人口安排在共同的生活基礎上,形成香港城往後數十年的樣貌。如今的香港,是一個以「垂直化」與「立體化」為原則的生活而組織,所有的都市建設都按照著這兩個原則來發展,以解決香港的居住問題,也因此誕生出許多著名的建築設計,像是高聳挺拔的匯豐銀行大樓,或是繁華忙碌的半山手扶梯(胡大平、吳靜,2015)。

高密度生活的「垂直化」與「立體化」,時常是科幻電影裡未來生活的象徵。《環太平洋》裡的香港,有著集中又零散分佈的摩天大樓,它們細膩地切分了不同的功能;或是《變形金剛:絕跡重生》(Transformers: Age of Extinction, 2014)中的「山海樓」集合住宅,以階梯、天橋、電梯、長廊連接了上萬人的家庭生活。我永遠都忘不了,2002年第一次去香港時,在飛機降落間,瞥見島上羅列聳立、擁擠稠密的商辦大樓、摩天大廈、集合住宅的那種奇觀震撼。

旺角天橋上滿坐了休假移工(筆者攝影)

混雜流動的生活肌理

科幻香港的第二個特質,就是混雜流動(hybridity and mobility)。我們可以把科幻電影略分為「乾淨的科幻」(clean sci-fi)與「骯髒的科幻」(dirty sci-fi)。乾淨的科幻有如烏托邦,像是《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裡極度理性、平滑、簡潔的科技世界,是技術理性價值的實現。那骯髒的科幻,就屬《攻殼機動隊》或《惡靈古堡6》(Resident Evil 6, 2012)裡的香港,是一種「反烏托邦」(dystopia)的表現。這個城市擁有陰暗、絕望、迷失、憂鬱的肌理,靡爛生猛的慾望,流竄雜處的人群,總是陰暗地下著雨,還帶有濃烈的「high tech, low life」的賽博朋克氛圍(cyberpunk)。

不過,空間研究者Sophie Watson(2016)在他的專論City publics: the (dis)enchantments of urban encounters. Questioning Cities中認為,這種流動混雜的特性正是「非正規公共空間」(informal public space)的體現,外籍移工、街頭小販、甚至是露宿行乞的遊民,組合著多元包容的互動空間,容許眾聲喧嘩的社會生活拼貼。在相對擠迫和嘈雜的環境中,陌生人間的肩摩踵接,不同身份的人們卻能無拘無束地交流。

2018年的冬天去香港時,住在人潮稠密流動旺角。隨著《攻殼機動隊》的實景虛構視角,來到油麻地熱鬧街區,居民、小販、各國遊客交錯移動,電影裡的機器人藝妓似乎正在肉攤旁坐著,也穿越滿佈霓虹招牌、全息投影資訊無限流動的深水埗街頭。但更令我感到賽博朋克的實際場面是,旺角天橋上滿坐休假的跨國移工,他們在行人的走步間一起玩耍放鬆。

香港作為一種未來/已來城市的科幻想像(筆者攝影)

狂暴區的「已來」

2020年,是令人震驚的一年,香港的大城小事,終究敵不過武漢肺炎的來襲和國安法的降臨。香港,無論是作為基因的編碼,或是數位的編碼下的狂暴區域,突然緊縮了這個城市全部的過去與將來,成為令人錯愕的已來。大量霓虹、牆面廣告、電視牆依然環繞著市民,但更常態的非常態是,不時響起的公共廣播、化學煙霧的氣息、隨時隨地監測的電子調控,毫不費力地侵入私人領域。

兩次的殖民更迭,形塑了一個混雜流動的未來城市參照,失落的認同將錯就錯地混淆成最浮躁的娛樂型消費主義;全球化的各種流通,造就了新穎的、理性的、垂直的、高度組織化、抽象化的資本主義空間。而這兩年「反送中」引起的抗爭運動,卻標示著另一種香港城市已來的可能,那是不確定的、臨時的、地下構連的、解組織化的「狂暴區」(wild zone)(Luke, 1995)的培養與展開。記得去年的夏天,每晚看著螢幕裡香港的不安,突然感受到,那些科幻電影所帶來的黑暗與批判,竟是如此真實。

參考文獻

  1. 胡大平、吳靜(2015)。《香港造城記:從垂直到立體之城》。三聯出版。
  2. Sassen, S. (2002). Global Cities and Diasporic Networks: Microsites in Global Civil Society. Global civil society, 2002, 217–240.
  3. Watson, S. (2006). City Publics: The (dis) Enchantments of Urban Encounters. Psychology Press.
  4. Luke, T. (1995). Global Modernities (M. Featherston, S. Lash and R. Robertson, Ed.) London: S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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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感覺系」文藝月刊。站在「圈外」,以「單一感覺」來感受,觀察那些發生在非中心、非主流的文化,或是有趣跟特別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