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羅館譯語》:大陸與半島的文化之橋

Hui An Huang
土象星座生存指南
Feb 28, 2024
阿育陀耶王國將領鄭信(สิน)紀念雕像。在緬甸貢榜王朝滅亡阿育陀耶王國後,鄭昭領兵驅逐了緬甸侵略者並建立吞武里王國(อาณาจักรธนบุรี; Anachak Thonburi)。東南亞那麼近又那麼遠,兜兜轉轉我還是最想念泰國。

前幾天和泰國朋友在聊選後組閣的話題,突然他和我分享了《暹羅館譯語》一書的書影,並對我說「可惜我看不懂漢字,不然要是能看懂這本書肯定很有趣」。於是碰巧略懂泰語的我自告奮勇地替他體驗這種樂趣,並試著閱讀並梳理相關資料,也想把這種樂趣分享給大家。

作為海洋國家的孩子、島嶼群的邊界和國界大致上重合,時常覺得國家意義上的邊界對共同文化有所阻隔,實在是到離開後才重新反思邊界的流動性(mobility)以及之於不同人的意義。以前我不懂為什麼人類學領域的老師們喜歡把田野選在雲南,現在我想,泰國(或整個中南半島)會這麼使我著迷、一遍一遍地寫下去,或許也是因為這裡視現代國家國界如無物、卻被自然屏障阻擋的族群文化特性能夠一次次trigger我對邊界的想像吧。

說起中國歷史上的外國語人才培育和翻譯機構,最廣為人知的或許是清末自強運動期間(1862年)清政府官辦的外語學校「京師同文館」或「上海廣方言館」。從這兩所教育機構成立的時代背景不難理解,此時的清政府正疲於應付來自西方的外交衝擊,需要足夠的外語人才來應付外交事務,外語機構以教授西方語言(英、法、德語,乃至於當時致力「脫亞入歐」的日語)為主;後期更新增了自然科學、工學、算學等新式教育學科。

然而,歷朝歷代中國官方對外交涉的需求遠早於此,訓練同時精通外語和華語的人才就顯得相當必要。早在元代朝廷就成立多所「會同館」,致力於口譯人才的培養並作為接待來華朝貢使者的專門機構;明代後則有專注筆譯人才的四夷館、百夷館設立,編制上由翰林院直接管轄;滿清入關後改「夷」字為「譯」,始稱四譯館、百譯館,最終於乾隆時期兩者整併為會同四譯館。在對外交涉、培養後備人才的過程中,如同單字書般的《華夷譯語》應運而生,用以協助外交人才掌握外語的關鍵字。

更確切的說,《華夷譯語》並不是一本書的書名,而是一個包含不同版本套書的「系列」。這些書籍被統稱為《華夷譯語》,是中國近代外文譯成華文的官方辭書,內容不但附有外語原文原字和華語詞義解釋,更以漢字擬音的方式為外文詞彙進行注音。在本文中,我們將聚焦於這一系列裡的暹羅語(Siamese)、即當今已經成為標準泰語的版本,因此後文將以負責編譯暹羅語的分館名稱《暹羅館譯語》替代《華夷譯語》一詞。

在進入介紹《暹羅館譯語》之前,我想先簡述歷史上「中國」與「泰國」的交流。如同中國歷代皇朝的疆域邊界不同,當今泰國的地理範圍內在明朝時期也由三個主要的王國統治——涵蓋雲南西雙版納地區、緬北邊界地區和泰北的蘭納王國(Anachak Lan Na; อาณาจักรล้านนา);位於中南部地區的阿育陀耶王國(Anachak Ayutthaya; อาณาจักรอยุธยา)以及東北部依善地區(Isan; อีสาน)的瀾滄王國(Anachak Lan Sang; อาณาจักรล้านช้าง)。

16世紀中南半島政權分布地圖,白色線為當代中南半島國界。圖/https://onlychaam.com/history-thailand-ayutthaya/

其中,蘭納王國和阿育陀耶王國與中國官方的交流更為密切。蘭納語(อักษรธรรมล้านนา,又稱北泰語ภาษาไทยถิ่นเหนือ)與雲南西雙版納地區傣語接近,自古以來就與之有著頻繁的互動和貿易往來、甚至也多次發生軍事衝突。這些交流一方面促進了經濟發展,一方面對雙方的文化和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明朝正德六年(1511年),朝廷決定增設「八百館」,針對蘭納地區使用的傣語進行翻譯人才的訓練和對照辭書的編撰;而阿育陀耶王國作為中南半島上的強盛王朝,扮演著連接中國、印度甚至歐洲的必經之路的角色,充分利用其地理優勢,發展對外貿易並推動自身文化的繁榮。阿育陀耶與中國的密切關係,也促使明朝朝廷於萬曆七年(1579年)增設了「暹羅館」,針對泰語資源做儲備。

《大明會典·翰林院·卷之二百二十一》:「其願科舉出身者聽凡四方番夷翻譯文字,永樂五年,設四夷館。內分八館,曰韃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緬甸、選國子監生習譯。宣徳元年兼選官民子弟,委官爲教師。⋯⋯正徳六年,増設八百館。萬暦七年,増設暹羅館。取本國人爲教師,選世業子弟習學。」

阿育陀耶王朝也是天朝朝貢貿易體系的一部分。按照慣例他們通常每三年向中國皇帝「進貢」一次,然而大家都知道的是,這種朝貢貿易更像是「賞賜」而非真正的貿易活動,旨在鞏固中國皇帝的權威地位 — — 因而朝貢隊伍往往能夠獲得比他們帶去的商品價值更高的回報,是穩賺不賠的交易。所以無論是貴族或商人都經常攜帶著豐富的貢品前往中國,希望贏得皇帝的青睞並獲得更多的賞賜。

回到《華夷譯語》的內容組織和編排方式本身,我們首先可以理解,作為回應翻譯人才需求而成立的機構和辭書,它的目的遠不同於清末自強運動時期的「富國強兵」,而是更貼近交流的需求本身,著重在記錄不同語言中生活化的用詞。這些詞彙按照類別可以分為二十多種門類,所有分館編寫的辭書皆以「天文門」、「地理門」、「時令門」開頭,後續其餘門類各異。以《暹羅館譯語》為例,接在「天文門」、「地理門」、「時令門」後的類別依序是「花木門」(包含農事用字)、「鳥獸門」、「宮室門」、「器用門」、「人物門」(家庭成員稱呼和各職業名稱)、「人事門」(人類的情緒反應與動作)、「身體門」、「衣服門」、「飲食門」、「珍寶門」、「聲色門」(各顏色名稱)、「數目門」、「方隅門」、「通用門」(包含一些難以歸類的常用詞語,多以正反意思的詞語兩兩一組),以及隨著時間推移增加的「續添」。

這些詞語與人民的生活貼近,不只功在國家層級的外交運作、也反映了當時代的政治與文化狀態。例如「地理門」中,除了紀錄人們如何用不同語言稱呼「山」、「河」等自然景觀,也包含了周邊的重要地名和「天子腳下」的翻譯:彼時的暹羅雖然未與中國領土直接接壤,然北方蘭納王國、雲南和其邊境線的車里、孟艮土司對雙方都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因此被收納進辭書中。

在《暹羅館譯語》中,出現了「北京」、「雲南」、「八百」(即蘭納王國)、老撾(今寮國)、「車里」(今雲南景洪)、「孟艮」(今緬甸景棟)的暹羅語翻譯。

「人物門」則包含了家庭成員的稱呼和各種職業的名稱,目的在促進人與人之間精準的溝通交流。以「皇帝」和「君」兩個詞彙為例,這兩個詞在當代意義上都指涉特定疆域內的最高統治者,然而在不同的時空和文化脈絡中則有著不同的意義。中國的皇帝(Emperor)的稱號始於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六國,取「德兼三皇,功過五帝」之意,建立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帝國。在先秦時代,統治天下的最高領袖係「天子」、稱為「王」或「國君」,然東周時周王室沒落,許多地方諸侯僭越稱王,實際的領土控制範圍卻偏狹一方。這些「王」在帝制實施後開始由皇帝冊封、是帝國的一部分,其權力範圍也隨著不同朝代有所變化。

《暹羅館譯語》中,這兩個詞分別被記錄為招倫法(皇帝,原文為เจ้าลูมหัว,我認為應寫作เจ้าอยู่หัว)和普臘招(君,พระเจ้า)。然而實際上,เจ้าอยู่หัว和พระเจ้า在泰語中是同一個意思,都是指「國王」(King),是王國的最高領袖,許多書面語中甚至會合併兩個詞成「พระเจ้าอยู่หัว」(普臘招倫法)來指稱國王。同樣的詞彙因為文化差異而紀錄了兩個不同的翻譯,恰恰展現了《暹羅館譯語》是以華文化本位編寫的官方辭書,也說明辭書如何透過記載用詞來反映文化現象。

เจ้า(招)是皇室的意思,在皇室成員稱呼中廣泛出現。

而在「人事門」中則收錄了有關人類情緒反應和動作的詞彙,這有助於更好地理解他人的情感和行為,也得以從中體現對話雙方的政治關係。

「朝貢體系」作為古代國際關係中的一個重要篇章,代表歷朝歷代對外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互動。這種體系中,外部使者對皇帝表示臣服和尊敬,通過進貢、朝賀與賞賜來維持國家之間的關係。《暹羅館譯語》收錄的描述君主賞賜的詞語彰顯了朝貢體系的精髓,例如「賞」就不是一個生活中常用的詞彙,它一般被用於描述皇帝對於朝貢國家的奬賞或對下屬的激勵。而諸如「恩」、「獻」、「進貢」也是相似的情況,都是用以描述阿育陀耶王國對彼時朝廷的獻上禮物、貢品或其他表達尊敬和服從的行為。

現代泰語中,「進貢」一詞使用的是漢語直接音譯的「จิ้มก้อง」(jiim gɔɔng),合理推斷書影中的สิมกุง(信貢)亦是「進貢」的直接音譯寫成。

從內容排版上來看,《暹羅館譯語》使用毛筆楷書書寫漢字部分,並按照當時當地的官方書寫習慣手寫原語文字部分;其中每頁包含了四組單詞、每組單詞都有三欄,由右至左分別是原語文字、漢譯詞義和漢字「擬音」。

第一次讀到漢字擬音的部分我先是一愣,而後失笑出聲。這樣的擬音方式讓我想起初學泰語的時候為了在課堂上朗誦課文,總是會事先查好所有生字的發音並在旁邊加上音標 — — 一開始還會遵循國際音標的寫法,後面越來越放飛自我,把所有我會的語言和音標系統都用來標示。從口語溝通的目的來看,漢字擬音不失為一個快速學習泰語口說的方法,但要學習正確的泰語發音也仍不足夠。

事實上,泰語有44個子音、21個母音,其發音系統比漢語要複雜上許多,用漢字擬音往往不能太精準的讀出正確的發音,更不用說漢語使用者並不熟悉的「上聲調(ไม้โท; Falling Tone,先上揚後下沉)」,用漢字很難標示出正確的讀音,也因此依賴漢字擬音的標音方法可能會導致使用者無法掌握口語溝通的準確性。

《暹羅館譯語》內頁書影。以右上「天」字為例,由右至左分別為其原語文字的手寫 (ฟ้า)、漢譯詞義和其擬音「法」(應為fâ)。

自明朝以來,為了培養對外交流的翻譯人員,朝廷特別設立四夷館、並編撰《華夷譯語》作為翻譯對照的辭書。其中,《暹羅館譯語》專門針對「暹羅語」(今標準泰語)詞彙編寫,內容主要涵蓋了暹羅語與漢語之間的日常與外交用詞,可以說是最早的漢-泰辭書之一。

《暹羅館譯語》的貢獻可以從多個方面來看。首先,在語音方面,《暹羅館譯語》採用了漢字擬音的方式幫助讀者盡量正確的發音。儘管由於漢語和暹羅語不同的發音規則導致漢字擬音的結果與實際暹羅語發音有所出入,這些歷史資料紀錄了暹羅語從15世紀到如今發展為標準泰語的語音變化,在沒有聲音民族誌的年代是非常珍貴的史料。

在詞彙方面,《暹羅館譯語》將暹羅語和漢語的詞彙進行對照,並組織成具有系統性的詞彙表。這些詞彙涵蓋了外交、政治、文化等多個領域,方便讀者依照情境查找和應用相關聯的暹羅語詞彙。許多特定詞彙牽涉文化禮儀和宗教信仰,這些內容不僅幫助當時的讀者掌握語言表達能力,也有利後續研究者一窺彼時的社會文化背景。

作為21世紀的泰語學習者,雖然《暹羅館譯語》中的漢字擬音不是特別精準,卻不失是一種很棒的諧音學習法,幫助我記誦複雜的專有名詞。我認為若能進一步的比較《暹羅館譯語》和《華夷譯語》中八百館以蘭納語紀錄的詞彙會更加有趣,也能明顯呈現在現代國家共同體的想像下,泰北地區和中部曼谷地區的語言、乃至於歷史文化都存在區別,就更不用說依善地區的情況了。

時過境遷,王城起落都成了泰國,成為了那個我光聽到名字就心嚮往之的地方。明明是一本沒有任何插畫的辭書,卻仍將我帶回了遠古的時空,見到昔日的王城、見到試探邊界並同時不為邊界限制的人們。很高興偶然讀到了《暹羅館譯語》,讓我又一次回頭溫習泰國地方史、又一次有機會認識彼時人們的生活,並且明白文化永遠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互相影響、互相滋養,成就了更加豐富絢爛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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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i An Huang
土象星座生存指南

Taiwan|Southeast Asian Studies|ตอนนี้เรียนภาษาไทย|介於可愛和初老之間|讀過《資本論》、讀過《新教倫理》也讀過《宗教生活》,但也同時篤信星座跟塔羅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