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雨》:噶瑪蘭・歪仔歪

Hui An Huang
土象星座生存指南
Dec 28, 2021
其實和本文沒什麼關係的照片,但很喜歡我正在讀的英文句子:「地圖不只是對物理空間的描繪,也是對信仰的表達和對歷史的紀錄。」

史景遷老師去世了,身在美國、明明離著消息那麼近,卻還是繞了一圈從台灣的老師那邊得到的資訊。我的中國史實在唸得有夠差,大二讀《婦人王氏》時完全不知道從何下手、做的報告還被老師釘在講台上,轉眼過去也三、四年了。後來斷斷續續讀了《利瑪竇》、《前朝夢憶》,結果老師最出名的《追尋現代中國》我一個字沒讀過;嘴上說著不可能喜歡歷史、不可能做歷史學研究,最後碩論目前看起來很大程度是用了歷史學的取徑和方法。

沒寫過關於老師的什麼好東西(翻出當時寫的書評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但依稀想起期末時連瑞枝老師要我們模仿《婦人王氏》(或許還有《馬丹蓋赫》?)寫過歷史小說。重新拿出來讀,莞爾於彼時用字之青澀、情節之露骨,好像看到過去的自己對情感關係的單一想像、甚至字裡行間是對當時自己感情的焦慮投射,不知道事隔多年是否有所進展?但也看見自己對於鄉土之熱愛萌芽的時刻、想起第一次去到浩然圖書館的古籍區,抱著幾本厚厚的《方志》和《裨海記遊》回宿舍讀,在甚至沒有搞懂「歷史」和「歷史學研究」的當時,珍貴地、真正意義上地「埋首史料」。

修正了一些用語(我好像也經歷深受中國用語影響書面語的年紀),想以這篇作品悼念史景遷老師。我不能算是一名歷史學徒,但在過去的學習生涯、未來可預期的學術旅程中,您都帶給我很大的啟發。

噶瑪蘭廳水利圖,紅框處為故事發生地點。
噶瑪蘭平埔番社分布圖,紅點處由左至右為歪仔歪社與濁水溪。
宜蘭縣行政區圖,橫置為方便對照上兩圖。紅點處由左至右為歪仔歪社與濁水溪(今蘭陽溪)

Wannu溺死了,在濁水溪面。

而歪仔歪也不過是個小小的社,很快的這項消息就傳到Anbun耳裡。

她印象很深刻,那天天空烏雲密布,雨似落非落,像是人吞吞吐吐想說甚麼卻沒有說。在噶瑪蘭是沒有雨季的,不靠海的地方一年四季潮濕且悶,就算前一秒出著大太陽,也難保下一秒的傾盆大雨淋的人猝不及防。

清代陳淑均在《噶瑪蘭廳志》裡寫噶瑪蘭氣候,把令人不適的天氣怪給地勢:

「蘭僻在東北島,地勢漸高,東臨大海,與內地遠隔重洋,距郡亦越千里。……蘭與淡水接壤,淡水冬多朔風,飛沙拔木;蘭則冬多淋雨,積潦成渠。蘭尤時常陰翳連天,密雨如線。即逢晴霽,亦潮濕異常。」

陳淑均,福建泉州晉江人。嘉慶二十一年(1816)中舉,道光十年(1830)夏天,應聘入噶瑪蘭廳任仰山書院山長,隔年受命於纂輯《噶瑪蘭廳志》。來自中國東南方的陳淑均不該對潮濕的氣候感到陌生,但從他「即逢晴霽,亦潮濕異常」的描述可看出對於一個原鄉在中國東南沿海的讀書人來說,過分陰雨綿綿噶瑪蘭的氣候仍是令他不適應的日常。

歪仔歪人自然對這樣的天氣習以為常。但那日天象甚異,天空灰濛濛、空氣濕潤的哽住呼吸,遠方時不時傳來幾聲悶雷。Anbun從近傍晚就開始惴惴不安,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下午出門後再回就不見Wannu的蹤影,照理說外頭快下雨、還有發展成豪雨的趨勢,他應該早就返家。

所以當Anbun看到鄰居家的男孩Kulau冒著大雨、從遠方急促地跑來、大叫她的名字,並說出丈夫的噩耗時,她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驚愕、崩潰痛哭,僅僅是呆若木雞的佇立在原地。斗大的雨滴打在Kulau身上,頭髮因沾濕而崩塌、貼在鬢角,脖上掛著的彩珠刺的Anbun眼疼,她不發一語的把目光轉開。

《噶瑪蘭廳志》中記載:

「蘭出闢時,諸化番解穿漢人衣服,一社無過二、三人。惟以番布做單褂,如肩甲狀;下身橫裹番布一片,乍見如赤身一般。近時則冬裘夏葛,漸有數輩;第無衣褐者尚多,只用一白番布,自頭垂至足踝,而叉雙手於其內。其布亦只遮蔽前身,若行遇風雨,則移其所向;不袖不襟,終難蔽體。」

Kulau身上穿的正是不帶袖的開襟衣,微微敞開的衣領還能瞧見少年黝黑的胸膛。噶瑪蘭族大底是少數傳統服飾以黑白兩色作為主要配色基底的原住民族,不同於其他族群即使是一般平民也鮮豔華美的的衣著,噶瑪蘭族人的服飾縫紋不脫平行直線的設計。

伊能嘉矩在1896年發表於《東京人類學會雜誌》中的〈臺灣通信〉一文中曾提及,噶瑪蘭族人的織物結構多採平行直線並列式,在織紋方面以不同的寬度與不同顏色的連續直線配合,顏色方面則多以其素材香蕉絲原色為主。

《噶瑪蘭廳志》亦記載除了香蕉絲原色外彩色絲綢的製染、配飾:

「以樹皮合葛絲及染過五採狗毛織氈,名曰達戈紋。以色絲合鳥獸毛織帛,採各色草染採,斑斕相間。……又好雜色珠玩,有如榴子大者,有類瑪瑙形者,有小如魚目者,編串成圍,多非真玩。遇社中有事,不拘大小,輒妝頭挂頸,與紅嗶吱諸色物,鋪陳門首,以相誇耀。」

見Anbun遲遲不反應,Kulau也就當作她震驚過度、無法言語而悄悄離去。Anbun的母親Basin聞消息從兩個街口外的家屋趕來,正好瞧見Kulau轉身時短衣揚起的弧度,淋了雨顯得不再輕盈。她看向目光呆滯、貌似憂傷卻落不出幾點淚的女兒,重重嘆出一氣,怎麼事情總在看似了結時又突如其來發生變故,難不成Anbun當如巫醫所言,被惡靈纏身?她想起造成整場紛亂的源頭,濁水溪死了一個人,想必也是惡靈的傑作吧,稍早Anbun才向丈夫攤牌,Wannu就在這個時間點出意外。

「噶瑪蘭族,信仰鬼靈認為有另一世界「靈界」之存在,神與鬼居住其間,亦保佑世人,但亦懲罰世人。其惡靈稱Tana — lalan,由橫死者變成,往往留在人間作崇。人死後成靈魂,稱為Tazusa,住在頭上。人靈間之媒介者有司祭稱Kisaiiz,主持部落祭儀,祭祀神靈;有招魂者Patokan,主招魂、安魂之工作;有巫醫,能為人去魔治病,諳熟法力,或能放能收,或只能放不能收,其法力依人而異。」

阮昌銳1969年發布在《台灣文獻》的〈宜蘭地區漢化的噶瑪蘭族初步調查〉如是說。

只是巧合嗎?

Basin不敢再向下想,而女兒Anbun已逐漸回過神來、張嘴用微弱的聲音開口,Basin一回頭就看見那個讓她怒不可遏的人──

「Ajarla ──」

Anbun和Wannu的相識,其實也稱得上是浪漫了。

Anbun十五歲生日過後的某一天下午,她在自家田產附近散步。Anbun的家族在歪仔歪社幾乎擁有接近半數的土地所有權、甚至遍及巴荖鬱社。那天她走在濁水溪堤畔,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這些土地將來都將從母親手中由她繼承。

郁永河在《裨海紀遊》中針對平埔族群母系承產制有以下的紀錄:

「番俗以婿瓜锊,有子不得承父業。」

《噶瑪蘭廳志》並載:

「凡家務悉以女主之,故女作男隨焉。」

一個年齡相仿的陌生男子突然從後方追上她。

「妳、妳好,我是Wannu。」

確定自己並不認識此人,但Anbun卻總覺得眼前的男子有點眼熟,一定是這附近自己家土地的租戶、或許還曾經見過吧,否則農忙時節如此,誰會費心跑到濁水溪堤畔閒晃、還叫住不認識的人?Anbun仔細看向來人的臉,比起附近開墾的漢人五官更加立體鮮明,見他深邃的雙目同樣盯視著自己,心下一跳。

《噶瑪蘭廳志》記載,噶瑪蘭族人的長相和在噶瑪蘭拓墾的漢人相差並不多,唯眼睛的輪廓較明顯,張目瞪視時方能看見其些微的差別。Wannu見Anbun的反應不像是厭惡,便從身後拿出準備已久的花束,眼神飄忽。

《廳志》寫道:

「番已娶者名暹,調奸有禁。未娶者名麻達,番女年及笄,任自擇配。每日梳洗,麻達有見之而屬意者,饋鮮花朵,贈芍歸荑,遂與野合,乃告父母,成牽手焉。」

Anbun隨即明白他是麻達,應該是見到自己每天都固定在堤邊散步,因此有意前來搭訕。Wannu看起來忠厚老實,看著他不發一語、手足無措,Anbun知道他並不擅長說話、也不是令人一見傾心的類型。但Anbun作為地主家的女兒,附近的男性大都忌憚她的身份,鮮少與之搭話,Wannu的主動讓她感到很是新鮮。

Anbun思索一陣接過花束。

後來的事情她就不是很清楚了,她只知道Wannu陸續做了很多事、送了不少東西到她家。Anbun家是歪仔歪社大面積土地的擁有者,送禮往往只是訴諸形式、並不真的在乎收到多少禮品,反而更像需要一個公開的儀式在眾人面前宣告。Wannu很快就搬進Anbun家,他大概是Anbun見過最勤勞的男人了,Anbun家從家務到農作都由Anbun母親掌管,落實了母系家長制的傳統。

《番社采風圖考》載:

「番俗以女承家,凡家務悉以女主之,故女作而男隨焉。番婦耕稼,備嘗辛苦,或襁褓免子扶犁。男則僅供饁餉。」

Anbun看著Wannu忙前忙後不亦樂乎的張羅他們從家屋要搬到兩個街口外的房子這種明顯和結婚儀式無關的家務,對於穿梭屋內這個男人的情緒相當異樣。

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個人即將放棄原先的身分,成為她的「挽手」

「女已長,父母共居別室中,少年求偶者皆來,吹鼻簫、彈口琴、得女子和之,即入與亂,亂畢即自去。久之,女擇所愛者乃與『挽手』。『挽手』以明私許之意也。」──《裨海記遊》

「夫婦親暱,雖富無婢妾、僮僕,終身不出里閈,行攜手、坐同車,不知有生人離別之苦。不為盜竊穿窬,不識博奕,種織漁獵採樵之外,渾乎混沌之未鑿也。」──《噶瑪蘭廳志》

***

Ajarla初到噶瑪蘭時,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崎嶇顛簸走了那麼長的山路、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Ajarla在阿束社時從來沒有看過這般視野遼闊的景色──依著山,一望見海。翠綠蓊鬱的植被綴著幾戶人家,像柔軟的織品繡上幾斑色彩,活力十足的和恬靜自適的大地色相互映襯。湛藍的天空,讓隔著遼闊平原的海洋閃著寶石色的鬱藍,Ajarla看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水系都無一例外的依著地形潺潺入海,他第一次明白何謂來自不同方向,卻終有一樣的遠方。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想必都曾被神靈親吻般的濕潤。

《噶瑪蘭廳志》載:

「蘭自三貂過河,由頭圍入廳治至蘇澳,計程一百三十里。幅員袤長,山形彎如弓背,皆由東南而趨西北。其水源則支分兩派:從坤申方,一由艮出烏石港,一由乙出濁水溪。攬其全局,皆背西而向東,眾流歸大海焉。通判烏竹芳以「龜山朝日」、「嶐嶺夕煙」、「西峰爽氣」、「北關海潮」、「石港春帆」、「沙喃秋水」、「蘇澳蜃市」、「湯圍溫泉」、題曰「蘭陽八景」,而各系以詩云。」

Ajarla是跟著潘賢文一眾來到這裡的。他知道潘賢文是岸裡社的頭目,當時因為犯罪害怕被官府逮捕,便率領岸裡、阿里史等社的族人,沿著西部台灣北上,準備翻越內山逃到噶瑪蘭。潘賢文一行人行經中部時剛好經過阿束、東螺等聚落,那時候Ajarla的族人和中部開墾漢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因土地和水源的爭奪劍拔弩張,眼看生存空間被日漸壓縮,千餘民平埔族人竟也這樣被聚集起來。

連橫在其《台灣通史》卷三十二〈吳沙列傳〉中這樣紀錄潘賢文一眾進入噶瑪蘭:

「九年,彰化社番土目潘賢文犯罪懼捕,率岸裏、阿里史、阿束、東螺、北投、大甲、吞霄、馬賽諸社番千餘人,越內山,逃至五圍,欲爭地。而阿里史番強,挾火鎗,漳人不敢鬥。」

《羅東鎮誌》亦載:

「……1804 年(清嘉慶 9 年),由岸裡社酋長潘賢文等,帶領岸裡、阿里史、阿束、東螺、北投、大甲、牛罵頭、烏牛欄、吞霄、馬賽等諸社(諸社原居地分布在今苗栗、臺中、彰化、南投等,族群有巴宰、巴布薩、洪雅、道卡斯、拍瀑拉等族)1000 多人先遷入五圍(今宜蘭市),與先前來此的漢人混居一起。」

Ajarla覺得歪仔歪人長得跟漢人真是像,不管是打扮和穿著都讓人分不清楚。中部平埔族男性一般打赤膊行走,不同番社的女性也有著不同的裝束方式,但無論是衣著、披髮方式都不至於和漢人難以區分。他覺得這裡的女性裝束簡潔又清爽,黑白配色的布料有種說不出的和諧感,像是人們堅信在某個盡頭天地必然相連那樣自然。配飾也是如此,這裡的人愛斑斕繽紛的彩珠,但不像他家鄉人會搭配炫目華美的羽毛或其他素材。

《噶瑪蘭廳志》:

「又好雜色珠玩,有如榴子大者,有類瑪瑙形者,有小如魚目者,編串成圍,多非真玩。」

《諸羅縣志》則這樣形容中部平埔族原住民的配飾:

「男女喜以瑪瑙珠及各色贗珠、文具、螺殼、銀牌、紅毛劍錢為飾;各貫而加諸項,累累若瓔珞。喜插花,或以雉尾及鳥羽插髻垂肩。遇賽戲見下,袞龍刺繡,悉以被體;然皆購梨園故衣,鮮稱身者。腰以下以色綢、錦緞重迭圍之;另綴綺羅於肩之左右如結帨然,隨風飄揚,五採奪目。女裝之侈,數倍於男;惟跣足無首飾耳。」

每當午後的陽光披在歪仔歪人的身上、透過珠子折射進Ajarla的眼眸,他總覺得看到清澈亮閃的希望,給了毅然決然放棄原先居住地遷移到這裡的他勇氣。也因而在他向Basin承租土地、第一次在Basin家看到正要進門的Anbun時,Ajarla覺得他的勇氣彷彿幻化成人型、真真切切的降臨在眼前這個女子身上,一眼萬年也不過如此。

那時Anbun正從屋外走進家門,未施脂粉的臉龐因炎熱覆著一層薄汗。Ajarla是有點意外的,從他來到噶瑪蘭就發現,這裡穿梭田間忙活的都是女人、男人彷彿只有在需要體力工作才出面協助,為什麼呢?腦海還來不及運轉,Anbun已經走到靠近他的面前,撲鼻而來一種勞動女性專屬的、混雜泥土、汗水的鹹澀和體香的氣息。他清楚的看到一滴汗水從額際滑落,劃過Anbun的眼角、沿著臉龐的弧度一路滑到頸窩,最後從胸前的細縫隱微沒入。

嚥了口口水。

大概也是這注視過分明目張膽,Anbun即使疲憊不堪也注意到灼熱的目光、擺頭一望,兩人的視線就在Ajarla急匆匆欲收回卻失敗的瞬間交會。

天雷勾動地火是矯情的說法,但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因為這多停留的幾秒鐘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Anbun最近覺得,見到Ajarla的次數屬實是太過頻繁。無論是偶爾到母親家拿米時會看見他,田裡不忙時也會遇見Ajarla拎著自釀的米酒出現在自己家門前。對Anbun來說,這批從遠方來的人特別不一樣,身材高壯而且結實、幾乎要比歪仔歪人高出一個頭。他們釀的米酒風味也不同,有種微微的酸澀、卻意外好入口──事實上,Anbun對於他們這個群體大多是男人的組成,卻還能操持家務跟農忙、甚至有餘裕釀酒感到驚訝。

在兩本《廳志》中分別記載了噶瑪蘭人與中部平埔族釀酒方式的差異:

「其酒用糯米,每口各抓一把,用津液嚼碎入甕,俟隔夜發氣成酒,然後沃以清水,群坐地上,或木瓢或椰碗汲飲,至醉則起而歌舞。」

「術米,似糯較長,香媆;宜粢、宜醴。蒸熟拌曲,以篾為臍,置甕口;糟實其上、液釃於下,封固藏久。貴客至,乃開酌。有陳至數年者,色味香美,雖漢人之重釀無以逾也。番酒惟此最佳。搗米成粉,番女嚼米置地,越宿以為曲,調粉以釀,沃以水,色白,曰姑待酒;味微酸。外出,里其醅以蕉葉或載於壺盧。途次遇水,灌而酌之,渾如泔。」

但不管釀酒的方式是甚麼,在歪仔歪這樣的勞活通常被認為是女人的工作──到底甚麼不是呢?Wannu在很多程度上已經是比較積極在做事的男人了,一般來說從莊稼到操持家務在噶瑪蘭都期待由女性完成,而即便地主之女如Anbun不用勞累的在田埂間穿梭,這麼多年她還是相當不適應從無憂無慮的少女轉變到婚後的生活。

《噶瑪蘭廳志》曰:

「番婦耕稼,備嘗辛苦,或襁褓負子扶犁,男則僅供饁餉者有之同上。夫婦親暱,雖富無婢妾、僮僕,終身不出里閈,行攜手、坐同車,不知有生人離別之苦。」

她知道Wannu對她很好,也因此這一段時日、Anbun對於自己心煩疲憊時對Wannu的態度不善很是抱歉。她看到附近開墾的漢人一個丈夫常常有好幾個妻子的,Anbun雖然不解,卻覺得就算有這麼多妻子、漢人男人也是負責下田工作的,怎麼就歪仔歪的男人可以打獵捕魚好不快活呢?

在近期數不清第幾次地鬧了不愉快,Anbun終於全面爆發。

仗著洗完澡後身體殘留的熱氣,她隨意披上罩衫就怒氣沖沖離開家,留下身後Wannu的不知所措和挽留的呼聲在夜色中飄盪。Anbun覺得一場婚姻最痛苦的不是無論如何也磨和不了的雙方,而是一方自顧自地認為自己一直在為對方著想,卻從來不願意提起勇氣去面對兩人問題真正的衝突。轉過一個街角,再向前就是阿束社人向Anbun家承租土地的範圍,這裡住的大多是男人,本地婦女自然很少隻身前往。眼角還帶淚,Anbun看見寂靜、只有家戶透出微光的夜色中站著一個半身赤裸的男人,靜靜抽著香菸。

是Ajarla。

《臺陽見聞錄》載:

「香煙,以煙葉曝乾,累數十斤,卷成圓形;外用藤條細行約束,巨如小兒臂。每食以小刀切成縷。」

燃燒的煙草冒出圈圈白霧,模糊了原先就看不太清的、Ajarla的側臉。白霧冒出絲絲勾人的清香,引著原先猶豫的Anbun更向前接近。她瞇起眼,凝視著Ajarla側臉的稜線,從微微下垂的眼角可以看出經過一天的勞動他有多疲憊,但比起白天身上總是沾滿工作的痕跡、明顯盥洗過的他散發出一點慵懶的男子氣息,像是不在警戒狀態中的豹貓。再往下看,他稜角分明的脖際微微滑動著男性象徵,因日曬而均勻黝黑。

Anbun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悸動弄得一身燥熱,下意識就要回頭拔腿狂奔。

「……是誰!…Anbun?……Anbun!」

想然是轉身的步伐發出聲響,Ajarla被突如其來的窸窣聲一驚,循聲望去就看見倉皇而逃的Anbun。他連忙大步追上,反手一跩,在看見Anbun努力撇開投掩飾微紅的雙眼後愣了愣神,忍不住加重手中的力道,惹的她喊疼。

外衣從肩頸滑落,露出大片肌膚,一陣風吹來讓Anbun忍不住微微縮瑟發抖,下一秒卻被收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她震驚的抬眸。

兩個人的視線交會。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望向對方的眼,卻是第一次望的那樣深、彷彿要將彼此眼裡的萬水千山都望穿。Anbun覺得被望穿還不足以說明她現在的狀態,Ajarla的視線既誠摯、又帶著一點侵略,在他渾身滾燙、散發的情慾氣息中,Anbun被烘軟了,像是陳放了一個冬季幾乎要長霉的棉被,遇見早春的暖陽就迫不及待的伸展、舒張內在的自己。理智告訴她這樣的行為是出軌、是不忠,但身體本能的渴望正一點一滴崩塌掉理智堅守的防線,腦海一片空白,只能一遍一遍用迷離的視線描繪Ajarla的輪廓,從眼窩到鼻尖、再到嘴唇的形狀……

Ajarla將她抱起移動到路邊,Anbun正感覺背上一陣粗糙、就被狠狠的壓在樹幹上。周遭的空氣悶熱濕潤,她僵直著身子不知道燥熱感的來源,分神想著這樣的天氣,估計很快要來台風了。

《噶瑪蘭廳志》寫〈風信〉道:

「台風乃天地之氣交逆,地鼓氣而海沸,天風烈而雨飄,故能沉舟而傾檣。若海不先沸,天風雖烈,海舟順風而馳,同鯤鵬之徙耳。六月有雷則無台。諺云:『六月一雷止三台,七月一雷九台來』。」

遠方山雨欲來,眼前的場景,又何止是漫山細雨⋯⋯

***

Wannu覺得那天吵完架之後,Anbun就變的很奇怪。

她開始心不在焉、開始話變少,並對那天的吵架絕口不提。按照以往爭執的經驗,Anbun回家後還會賭氣兩三天,得要Wannu好話說盡才肯消氣。可當Wannu提起那天吵架,她就像被提起甚麼不願意談論的事一樣,臉色陰沉的像最近的天色,山雨欲來。對此Wannu是自責的,他甚至願意開始分擔一些家務工作──儘管他覺得這不是他該做的──來取得Anbun原諒。但Anbun的沉默讓他心慌,這樣的不爭執顯然不是某種接受,而是放棄、放棄了一些要求跟親密關係。

人與人之間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遺忘。

Anbun出門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拒絕他的同行。Wannu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就算出門的目的與自己無關,他一直都很樂意陪在她身邊,看她清清淡淡的臉龐被午後的陽光掩映的閃亮、看夕陽下兩個人執手相牽的影子被拖的好長好長。可最近Anbun總用淡漠的眼神說不必他同行,她飄忽不定的表情硬是把Wannu想深究下去的心堵回原地。在外面有男人嗎?Wannu想即他們夫婦倆好久沒有性生活了,Anbun都不想要嗎?Wannu克制不住猜忌,卻總沒有勇氣向她問個清楚。

下午Anbun又自己一個人出門了。問她去哪、她只說回母親家一趟,有甚麼要事讓她回母親家會慘白著一張臉?不願再被動等待,終於,Wannu下定決心。

Anbun的腳步很慢、很重,好像有甚麼心事。

她張皇的東張西望,好像在躲避甚麼。

她走過一個街角。

Anbun停在一個阿束社來的男人面前。

用了不曾聽過的古怪語氣打招呼。

走進了一間房子。

停在Basin家前,老實說Wannu重重的鬆了一口氣。是吧、是的吧,是自己多心了,Anbun果然是來找母親的、就如她說的那樣。Wannu突然覺得自己疑神疑鬼的心態很是荒誕,大底這幾日情緒太緊繃、芝麻大小的事都過度反應。他心中盤算應當藉故進去像岳母打招呼、還是掉頭回家了,卻聽得裡頭傳來Basin壓抑住怒氣的大吼──

「妳在外面找男人,以後我們還要不要見人???!」

《臺灣島要略》載:

「(平埔族人)有些同時有二、三名妻子,但究屬少數,因被一夫一妻者蔑視。彼等較他者異常淫亂,只要秘密中進行,亦常與妻子外之女人有染。彼等對妻子懷嫉妒之念至深,若有他人問及其妻健康與否,或許其美醜,尤其在不相識之人前,有斯舉,極度厭惡之。」

Wannu一怔,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不可置信的衝到門邊向內看,只看見面色不善的Basin、低頭啜泣的Anbun、以及很眼熟卻怎樣也想不起來是歪仔歪哪戶人家的健壯男子。

他沈默。他等、他在等。在等Anbun出聲反駁。

可是耳邊全是震耳欲聾的雜訊、他甚麼都聽不見。

他只看見Anbun不停掉淚、不時掩面哭泣,旁邊男子莫可奈何的杵著,手卻不曾離開過Anbun的肩頭。Anbun甚麼時候有這麼親密的朋友了?Wannu在腦海裡運轉Basin那句「在外面找男人」代表的意義,Anbun跟他是甚麼關係?

Wannu是在恍神中被雨淋醒的,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早已不在Basin家門外,而是附近的阿束社人聚落。他看著因雨正準備從田裡匆匆跑回家躲雨的阿束社人,想著現在不知道是甚麼時間了,Anbun從母親家回去了嗎?她回家的路上有沒有打傘?

Wannu對於自己的憂心忡忡感到可笑。

身體傳來一陣寒意,直直往腦門沖、帶來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感冒了吧,Wannu摸摸濕潤的鼻腔,體外感受到的寒冷與體內的滾燙快要將肉體扯碎、讓他險些忘了,到底是生理上的難受比較痛、還是心中那座以為牢不可破的城堡被擊毀甚之。

他決定改變回家的方向,向濁水溪走去,儘管頭暈的連路都走不穩。

《噶瑪蘭廳志》云:

「(番)有病,亦取水灌頂,傾舄而下,以渾身煙發為度。未發,再灌,發透則病愈「採風圖」。相傳明太監王三保舟至台,投藥水中,令土番投病者於水中,洗澡即愈。今蘭番猶沿此風,每在海坪鏢魚,見漢人神形委頓,臉色生黃,不知其它疾也,行逼近岸,輒激水以澆其背;而其人亦知其誤而意善也,急走避之,旁觀者不覺眙𥈭失笑。」

天空響起一道悶雷。

雨又更大了。

後記:物是人非事事休,鬱雨淚先流

打從訂題的最初,我就想寫一個,「沒有理由就不愛了」的故事。

故事場景的選定從我宜蘭羅東家旁邊的城隍廟開始,城隍廟旁有一間小廟,爺爺說這祭拜的是以前住在這裡的平埔族原住民領袖潘賢文和茅格。我想寫一個屬於噶瑪蘭的故事、從平埔族著手似乎是好選擇,我訝異著直到很最近我才知道自己老家附近有噶瑪蘭族的祭拜點、然而一邊找資料才卻發現,潘賢文和茅格並不是噶瑪蘭族人,而是嘉慶年間從中部大肚王國到這裡的「流番」。

宜蘭人習慣用蘭陽溪來說明自己家的相對位置。小時候常常和爺爺從溪南羅東運動公園的堤防邊騎到一座「歪仔歪橋」,我困惑於這樣怪異的名字,只能跟著爺爺手指的方向看去:「再騎過去,就是三星。」

我好奇在母系社會的社會架構下,女性自主愛情的能動性有多少?廳志裡記載平埔族群的婚姻幾乎都以「夫婦親暱,雖富無婢妾、僮僕,終身不出里閈,行攜手、坐同車,不知有生人離別之苦。」一句草率帶過,但凡有社會風俗必有例外,我想書寫那個例外,以及,面對那個例外的眾人。

這是一個屬於噶瑪蘭的故事,透過書寫這個故事我更了解我的家鄉、也希望透過這個故事讓閱讀者更了解我的家鄉。在書寫過程中給予我源源不絕動力的是我對蘭陽故鄉的炙熱情感,以及幼時與爺爺奶奶在宜蘭羅東相處的美好時光。

謹以此文作為修習人文經典閱讀的成果驗收,想把這篇文章獻給滋養我成長茁壯的宜蘭、以及在我成長過程中讓宜蘭成為我眷戀之地的爺爺奶奶。

2017.06.18 01:20于交通大學宿舍

2021.12.28 01:22于美國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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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i An Huang
土象星座生存指南

Taiwan|Southeast Asian Studies|ตอนนี้เรียนภาษาไทย|介於可愛和初老之間|讀過《資本論》、讀過《新教倫理》也讀過《宗教生活》,但也同時篤信星座跟塔羅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