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泰國國會大選開票簡評——世代·階級·意識形態的選擇
一不小心上一篇文章的發表時間是2021的年底，或許改天要來寫從碩論、口試到工作的一些心得和我究竟是怎麼「走偏」到這裡，但今天想來聊聊剛落幕的泰國國會大選。
「泰國」之於我好像一種宿命，先是軍人出身的外公對我說「泰北游擊隊」的故事，爾後誤打誤撞的看了泰劇、YouTube被推薦了Third了MV而沈迷其中不可自拔，為了聽懂他說的話開始學泰文、從Nine by nine到Trinity，最後碩論寫了泰北華裔、研討會發了泰國選舉和社會運動。命中註定這種事真的是一種網羅，哪怕因為世俗的忙碌而試圖遠遠躲開充耳不聞，當消息推送到眼前，DNA還是動了。我一直都認為，之所以關注泰國的選舉並不是因為泰國有多特別，而是民主本身就是神聖的、選舉不過是落實民主最直接的方式，所以所有國家的選舉都值得被關注，我也能總是能帶著驕傲地說，台灣人的身上流著選舉的血。
何以提筆？唯有選舉。
2023年5月14日，泰國舉行2014年軍事政變後的第二次大選（眾議院選舉），目的是選出500名眾議院議員並進而組成新政府。本次選舉不但是COVID-19疫情後的第一場全國性選舉，也是2020年民主示威運動後第一次各政黨公開接受人民的檢驗。此次選舉共有67個政黨參與，包含由人民力量黨（Palang Pracharath Party; พรรคพลังประชารัฐ）、泰自豪黨（Bhumjaithai; พรรคภูมิใจไทย）以及民主黨（Democrat Party; พรรคประชาธิปัตย์）領導的執政聯盟；對抗由為泰黨（Phuea Thai; พรรคเพื่อไทย）、前進黨（Move Forward Party; พรรคก้าวไกล）領導的反對派民主聯盟。值得關注的是，現任總理巴育·詹歐查將軍（Prayut Chan-o-cha; ประยุทธ์ จันทร์โอชา）在選前與代表軍方勢力的人民力量黨分道揚鑣，選擇在2022年末加入統一泰國建國黨（United Thai Nation Party; พรรครวมไทยสร้างชาติ）並以該黨推出的總理候選人名義參與本次選舉；而民主聯盟中的前進黨事實上是2020年遭到憲法法庭強制解散的未來前進黨（Future Forward Party; พรรคอนาคตใหม่）的後繼者，繼承了該黨大部分的支持者、理念和政策規劃。
有關泰國的選舉制度和新未來黨挫敗的始末，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這篇。從國家型態來看，泰國係君主立憲制的國家，設有王室、總理則由參、眾兩院的國會議員共同選舉產生，獲得過半數（376席）議員們支持即當選。其中，參議員佔250席，在2016年3月的憲法修正案中明文規定所有的參議院議員席次由軍方指派人選擔任；而眾議員則佔500席，其中350席為區域議員、150席為不分區議員。各政黨需先依其政黨的得票率分配總席次，再扣除區域選區已當選的席次後，才是政黨不分區分得的席次。 此類分配方式接近德國聯立制的當選模式，本意為強調席次分配與政黨的得票率比例相符，對小黨的生存相對友好。
然而本次選舉中廢除了政黨比例代表制，並增加了50個席次到地方選區中，形成區域席次400席、不分區席次100席的分布。區域席次由各政黨依相對多數制拿下後，剩下的100席再由政黨票得票率進行分配，與區域席次互不影響。這樣的席次分配方式大大壓縮了小黨的生存空間，因而本次並未如2019年選舉結果那般、只占1個席次的小黨林立；但另一方面，這也限制了特定政黨試圖透過成立「衛星小黨」，策略性配票以增加席次的作法。
觀察開票結果可知，民主陣營在選舉中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前進黨在眾議院500席中獲得了152席，其中113席來自區域議員，39席屬於不分區政黨名單；緊隨其後的是獲得了141席的為泰黨，在區域席次中拿下112席、不分區則有29席。兩黨分別以14,233,895票和10,865,836票獲得36.23%和27.66%的得票率，成為本次選舉中得票最多的兩大政黨、總計囊括6成4的選票。
執政聯盟的政黨則皆表現差強人意：泰自豪黨以1,121,595票獲得了2.86%的得票率，分配了70席；人民國家力量黨以530,017票獲得了1.35%的得票率，斬獲40席；而現任總理巴育所代表的統一泰國建國黨以4,673,691票獲得11.90%的得票率，然而由於得票分散，僅獲得36席。雖然執政聯盟的席次仍在特定地區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議會存在感，但由慘淡的得票數不難看出民眾對現任政府的不信任以及疫情後經濟復蘇、社會層次改革的渴望。
然而，即便前進黨和為泰黨共同拿下過半數的眾議院選票（293席），泰國民眾是否能順利迎接改朝換代的政府和新總理仍存在不確定性。如前文所述，具有總理投票權的750席議員中，參議院的250席議員皆由軍方指派，他們被預設將會成為執政聯盟最大的支持來源。儘管包含最大黨前進黨黨魁皮塔·林家倫拉（Pita Limjaroenrat; พิธา ลิ้มเจริญรัตน์）在內的公眾人物都紛紛喊話參議員不要進行違反選民意志的投票，但事先尋求更多小黨的支持以獲得參、眾兩院席次的絕對多數（375席）才能盡可能確保獲得組閣的機會。
政權是否能順利過渡，三個月後的總理選舉就能見真章。
- 前進黨選舉表現優異，為泰黨在民調與開票結果上有落差
本次選舉中前進黨繳出的優異成績單毋庸置疑的使其成為泰國政治舞台上的主要力量。儘管人們普遍認為前進黨繼承了新未來黨的政治資產，但他們的表現明顯比前身更加出色。2019年，新未來黨首次參與眾議院選舉就贏得了80個眾議院席次並成為國會第三大黨，這已經讓人讚嘆不已。四年過去，前進黨直接獲得各方的支持躍升為第一大黨，顯示出已經有更多選民認同他們的政治意識形態。
前進黨遠超出預期的表現尤其反映在他們取得曼谷及其周邊大城市壓倒性的席次的現實上。在首都曼谷的33個議會席次中，前進黨橫掃了32席，顯示他們獲得了城市和年輕選民的充分支持，該黨主張修改《妄議王室法》，支持同性婚姻以及酒精自由化，這次的壓倒性勝利也表明選民們對於社會層面改革的期待日益增加，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泰國社會的變遷和選民對於進步和改革的渴望。
根據泰國刑法第112條（Lese-majeste），「任何人不得詆毀、傷害或威脅國王、皇后、王位繼承人與攝政王，否則將得處以三至十五年之有期徒刑」，然政府對「建議」和「妄議」裁斷界線模糊，可能造成對人民言論自由的侵害。
相較之下，為泰黨的選舉結果卻不如預期。從選前的多份民調來看，社會普遍預期為泰黨將延續上屆選舉的氣勢並贏得大多數的席次。然而，從席次分佈地圖可以看出，在城市地區為泰黨的表現遠遜於前進黨，僅在東北鄉村地區保持基本盤。這一現象當然可能歸因於民調抽樣的偏誤，在電話民調仍為主流的現在，年輕選民大多不使用家用電話的事實使得他們成為傳統電話民調難以觸及的群體。
但另一方面，這也應該是對為泰黨的警訊。塔克辛·欽那瓦（Thaksin Chinnawat; ทักษิณ ชินวัต）作為泰國反對勢力長期以來的符碼、同時也是為泰黨的精神象徵，如今是否還能對年輕世代產生相同的號召力？為泰黨如果要在年輕世代市場立足，政黨在社會議題上的立場也必須與時俱進，也就需要找到在鄉村傳統選民和年輕選民之間取得平衡的策略，這對於每個老牌政黨來說都是重要的議題。
2. 民主陣營兩大政黨分庭抗禮，如何合作是觀察焦點
選舉結果公佈後，為泰黨向前進黨發去賀電，表達對其勝選的祝賀並傳達願意與他們合作、討論組建聯合政府的訊息。這對於泛民主陣營的支持者來說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訊息，在選舉結果塵埃落定後，一切仍然仰賴政黨領導層的政治智慧，去運作政黨之間展開對話和合作的可能性。
在首都曼谷為泰黨僅贏得一席，雖然區域議員的席次數量和前進黨非常接近，仍然可以看出其主要支持基礎是傳統的東北部鄉村地區。這個現象也再次彰顯了泰國內部的地區差異，不同地區選民對於政黨的偏好和政策關注點存在明顯的差異。這種地區性的差異需要在政治體系中得到充分的重視和平衡，以確保各地區的利益得到公平對待。
在兩大政黨總席次相差不大的情況下，組成聯合政府後應該如何分配各部會首長的席次以回應各自支持者的期待，將成為一個值得觀察的重點。這種政黨間的權力分享和利益分配是政治協商過程中常見的挑戰。聯合政府需要找到一個平衡，既能充分代表各個政黨的聲音，又能有效執行政策和推動國家發展。
3. 執政聯盟選舉成績不佳，僅泰自豪黨逆勢成長
執政聯盟在本次選舉中遭受了巨大的挫敗，代表軍方勢力的人民力量黨從上屆的116席衰退到76席（人民力量黨40席+統一黨36席），民主黨更是無法止住四年前的萎縮態勢，狂瀉28個席次、僅守住傳統票倉泰南地區，輝煌不再。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泰自豪黨逆勢斬獲19席，以70個席次的成績躍升為國會第三大黨。該黨的黨魁兼總理候選人阿努廷是現任泰國衛生部長，在COVID-19疫情期間作為泰國防疫的主要指揮官。儘管對其防疫成果的評價不盡相同，選民大都認為阿努廷足夠精明且保持中庸、不具威脅性，這一點可能讓他獲得對執政黨／軍方有所不滿的保守選民的青睞。
由於阿努廷的營造業背景，泰自豪黨始終被認為與財團關係密切，該黨推行的政策也被諷刺為「大撒幣」、不切實際，例如提供全國所有60歲以上的長者人壽保險、促進醫用大麻的合法化或在旅遊業中創造1000萬個新工作崗位等。然而，無可否認的是，這些刺激經濟的政見對於疫情後受到重創的泰國選民具有一定的吸引力。正是由於這些政策承諾，該黨在這次選舉中獲得了比上屆更多的席次。
目前，泰自豪黨尚未對是否與民主陣營進行對話或將繼續留在原執政聯盟中發表意見。可以想見作為第三大黨，他們正在評估並觀察各個陣營結盟的形勢，並打算在風向更加明朗時表達自己的立場以謀取政黨最佳利益。
4. 年輕世代積極參政，藝人偶像紛紛鼓吹投票
泰國明星作為公眾人物，一直在社會和政治議題上發揮著重要的影響力。在2020年的大規模民主示威活動中，我們已經看到許多明星公開表達對示威者的支持。他們以各種方式參與其中，包括創作諷刺政府的作品、參加示威遊行、發表聲明、在社群媒體發文等。明星們利用自身的聲量和知名度，呼籲民眾關注抗爭者的訴求，將民主、言論自由和社會正義等主張傳達給粉絲，達到將議題帶出同溫層的效果。
本次選舉中，也有許多明星公開表態支持特定政黨或候選人。他們或是親臨造勢晚會、或是將自己的社群媒體平台作為表達政治立場和倡導民主參與的渠道，鼓勵選民出門投票。這些明星的聲量對於年輕世代尤其具有影響力，尤其是當年輕世代的媒體使用習慣更偏向社群媒體，明星們的言論和行動都讓本次選舉得到更多關注。
這些行為的背後也反映了輿論的風向和其主要支持者對選舉的看重——公眾人物在政治和意識形態的衝突中為了保全自身利益，往往會選擇不表態、不站隊。然而他們的主要支持者，也就是年輕世代本身也在選舉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們對社會改革有著殷切的期望、對於政治和社會議題持有敏銳的觀察力和批判性思維，這使得明星的表態與自身利益不再衝突，反而可能對自己的社會形象有所助益。在過去的幾年中，年輕世代在泰國政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要求政府更加開放和透明，關注社會不平等問題，並尋求民主改革。前進黨的政見很大程度上回應了這些社會變革的訴求，並贏得選民的支持，可以說年輕世代對前進黨的支持是該黨勝選的重要助力。
綜上所述，本次選舉中前進黨以優異的表現成為泰國政治舞台上的主要力量，並獲得了城市和年輕選民的廣泛支持。其成功反映了選民對社會層面改革的期望和對進步和改革的渴望，也讓泰國政治的發展方向更加令人期待；相較之下為泰黨的選舉結果不如預期，其在城市地區的表現遠遜於前進黨、僅在東北鄉村地區保持基本盤，但對為泰黨是一個警訊，提醒他們需要找到在傳統選民和年輕世代選民之間溝通平衡的策略。
執政聯盟在選舉中則遭受了挫敗，僅泰自豪黨逆勢成長成為國會第三大黨。該黨的成功可能歸因於其黨魁兼總理候選人阿努廷在COVID-19疫情期間的防疫措施和經濟政策承諾，而儘管許多人對這些承諾的可行性存疑，不可否認的是該黨的政策仍然吸引了一定數量疫情期間經濟狀況受到影響的選民。
年輕世代在近年泰國政治的發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們呼籲政府開放、透明，關注社會不平等問題，追求民主改革。前進黨的政見很大程度上回應了這些社會變革的訴求，年輕一代對該黨的支持在勝選中起到了關鍵作用。然而，泰國民眾是否能順利迎接新政府和新總理，還有待八月中旬的正式總理投票揭曉。對於仍然存在爭議與不確定性的250席參議會席次，各方人士都呼籲參議員尊重民意、不要做出與民意相悖的投票選擇，讓政權平穩的過渡給最新民意選擇的政府。
行文至此，離改變成真好像就差最後一哩路，我們站在時代的交叉路口上連呼吸都變得急促。於是我又想起來，2018年馬來西亞政黨輪替成功時我對馬來西亞朋友說的話，一年過一年選舉又起，想必馬來西亞的朋友們也開始有所體會。
民主的道路道阻且長，勝選是一個令人振奮的開端，但也預示著困難會逐漸降臨、會迷失、會質疑、甚至可能會反撲。我們在不同的路上，但朝向同一個民主的想望前進，最真摯的祝福或許還是那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現實總是困難比方法多，哪怕未來有再多挫折，但願這一刻的甜美能成為漫漫長路上的一道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