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出國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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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回聲
Published in
Nov 28, 2023

這麼克難的青旅,上一次是在蘇黎世。

那是二零一八年,我還是研究生。度過國科會補助的重重關卡,房價仍高到得扛行李箱走上青旅陡峭的旋轉梯,「畢竟我不是來玩的。」當時我安慰自己。

大疫過後,開啟新一輪的人生。我又申請了補助,這次不做學術,改寫小說。同時還要維生工作。累到想著「畢竟我還是要休假」的時候,就沒有比東京更方便的選擇。二零二三年,日幣如此低廉。

時隔五年,我甚至開始繳營業稅。結果,我還是選擇這麼克難的青旅。

同樣有著被全世界行李箱擦撞過的陡峭樓梯,去淋浴間時要把護照錢包房卡都帶在身上或放進小鎖盒,十四個人的男女混宿。「畢竟我還算青年。」現在我安慰自己。

說是克難,也幸好,淺草住客都有種熟悉的台北人感。人們會拿捏左鄰右舍,裝作若無其事。若是聽到別人簾幕的聲音,就緩一下才出去。我們都會避免打招呼的場景,行進間計算著彼此對到眼神的時機。「錯開了真是太好了。」這種振奮應該不只存在於我心裡。房門開關的時候,要是誰太大力,門口就會迸出一聲對空氣說的「不好意思」而且無須翻譯。夜晚或清晨的鬧鐘只要別響超過三聲,大丈夫です。

每個人來去的時空如此不同,所以有著無可奈何及寬容。我想,我們有限的精力都要保留到外頭,哪怕是攝氏三十六度的街道。

身心俱疲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去日本旅遊。跟許多台灣人一樣。聽說也跟許多香港人一樣。逃離慣用的語言世界,又不至於落入危險;而且時間總是昂貴。

沒買行李,十公斤的隨身,就反映取捨邏輯。有一次,我在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買了封面相當制式的《名品選》。「畢竟裡面收錄了《騎龍觀音》」但墨冊材質就是奢侈之重。上機前把電子之物都放口袋裡吧。

大疫過後,重新出國,我愛上澡堂。什麼也不帶進去,什麼也都不用從包包帶出來。磁扣手環搞定澡堂內所有消費:牛奶販賣機,餐廳,岩盤浴,用筆電的區域,合作經營的按摩服務。最後離場感應結算當然是以信用卡。

除了台北那漏水又西曬的隔間套房,我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完全卸下這一切。

我能花十二局球賽的時間,只待在一間超級公共澡堂。加上一間美術館。去東京不必費心排行程。

當然也看球賽。東京巨蛋的外野門票便宜,只是得買一條橘色毛巾以保平安。首次踏進巨人主場時,我想著「畢竟我是台灣來的」無論什麼應援歌舞都能很快上手吧。打到十二局,再見安打,橘海飄揚。但我的心情是下次寧可坐去廣島鯉魚。

我想跟那孩子說「你們表現比較好,不要灰心。」散場走到水道橋站的路上,那尾紅色小鯉魚的右手抓著爸爸,左手抹著臉頰的眼淚。我早已將毛巾收進背包。那對父子跟我一樣,都走錯到都營地下鐵,再走回中央總武線。我們果然都是東京的外人。

去東京不必花什麼錢。球賽就用掉大半天,美術館也用掉大半天,泡澡堂更要待個大半天。公共的一切都值得好好享用。

晚餐就隨意吃個大戶屋。但我的感想是台灣的比較好吃。

人們有限的精力都要保留到外頭,哪怕是攝氏三十六度的街道。

我怕。

身為南國的孩子我丟臉怕熱。那是七月,退房後的上午,我沒有勇氣扛十公斤走出去,而是窩在一樓的矮客廳寫筆記。青旅的公共空間分成兩邊,一邊是高腳椅的吧台區,大多時候坐著白人;另一邊是穿過小門後的矮客廳,什麼人都有。

要我描述矮客廳的話,我會按擺設及門口方向,依序分成舊沙發區、破敗書桌區以及和室桌區。牆邊的手推車上擺著附水龍頭的玻璃罐,像是大安區的咖啡廳。

合理久坐的禮儀,我點了五百円的早午餐,窩在最裡面的和室桌區。青旅員工送上看起來不能再簡單的主餐、點心跟飲品,附上慷慨的幾瓶調味料罐。

我有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而我決定用日文跟員工提問。

那是因為在我前方不遠處,舊沙發區,有兩個台灣人在聊天。

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認為他們兩個不是我這幾天的室友,而是住在比我們十四人混宿更上一層樓的雙人房。那也還是會比傳統飯店便宜一些。

這是整趟行程之中,我難得近距離聽到熟悉的中文聊天。因此,我也辨識得出那聊天具有一種「要是知道旁邊的人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就沒辦法很自在。」的性質。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判斷。獨自在異國旅遊而且住在絕對不想打擾到別人也不想被打擾的青年旅館,幾天下來,比起人與人之間的真實對話,腦袋裡裝著的正是不斷經歷內心的劇場並做出林林總總的個人的判斷。

我聽完無關緊要的回答,也當然用日文向員工回話。

小女生帶一點不耐煩的口氣滑著照片,說明這個景點與那個景點。他們跟我吃同樣的熱壓三明治,因為這是僅供的選項。只有套餐,且不能選主餐跟點心,只能選飲料。

我小聲啜飲著不能再簡單的咖啡。貌似中年的男子開口,問小女生說「那你還要再面試嗎?」接著矮客廳就陷入沈默。沈默了好一陣子,只有杯盤刀叉在說話。

最後中年男子又說「這花草茶不錯。」口氣如他幾分鐘前說三明治裡的芥末醬不錯。

收碗盤。我吃下最後的藍莓優格。這間青旅確實很歐。讓我想到上一次克難的出國。

剩下我一個人了。外面還是三十六度,飛回台灣也是三十六度。我在筆記寫下「這藍莓優格不錯。」畢竟是五百円的餐,畢竟是青旅,畢竟是難得的旅遊休假。

克難與否,熟悉與否,這一切還是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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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回聲

清大社會所碩士。自由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