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給一個世代的自白書

齋主子迂
子迂的蠹酸齋
Published in
Jul 10, 2024

作為胡晴舫的忠實讀者,最欣賞的莫過於她洗鍊、冷冽、銳利的文字,總能直指問題的核心,這大概是為什麼我如此喜愛她在八旗文化所推出的八本散文短篇。距離上次胡晴舫推出作品,應是幾年前的長篇小說《群島》。《群島》的核心在於網際網路讓每個人的信心都膨脹成一座島,同時又因為網路的關係而讓人際關係顯得彼此疏離,社會變得像是一群島。而《二十歲》書名,有諸多意涵,從故事從主人公門二十歲開始,到後期步入中年後,仍被二十歲束縛的故事。

老實說,我不喜歡《二十歲》。我認為故事不一定需要高潮起伏,也不覺得故事需要有個反轉或反高潮。我認為故事可以平實,但不該是平淡。平實的故事有其特色和意義,就像是生活中的大小事,總在身邊悄然發生而不知不覺,這種平實感讀來總能感受到世事無常的悵然感。但平實與平淡的分野非常灰色,一個不小心平實的故事就顯得平淡。平淡故事就像是生活中的流水帳,一件接著一件發生,細思雖然有所遺憾或無奈,但多少有點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感受,那故事就顯得有些平淡了。很遺憾的是,我以為《二十歲》踩在平實和平淡之間,甚至較偏向平淡那側。

《二十歲》的故事,以一群台大學生為主人公,以台灣解嚴後為故事開始的背景,他們歷經野百合學運,總統直選、九一一事件等大事件。他們有的才華洋溢富有理想,有的浪漫不羈,有的走上沒想過的道路,有的深刻體會理想的脆弱。無論他們是哪一種,都體悟到命運的強大,有些事情並非單靠理想和人力就能改變。

胡晴舫在書中有句話「就算提早明白青春是人生的奇蹟、短暫的特權,就能逆轉命運的無常、躲過世界的殘酷嗎?我想,不能。」

我想作為本書的文眼,再好不過。

我對本書的感受不深,體會也不足。不過我想如果是野百合那世代的族群,想來應該會格外有感。我想出生年約莫落在1965年~1975年左右的人,讀起本書的感受想必會比我深刻許多。

以下摘錄本書我所喜歡的文句

「上台演茱麗葉的林美珍深信命運,甚麼都要算命,自認通靈,無論過去或未來,她都有上天打電報給她的正確答案,包括她自己的愛情。」

「然而,媒體劇評卻很好,幾個平常來劇團和導演聊天的長輩原來都是擁有文化資源的人,他們紛紛在公開版面讚揚,年輕的林月青學會了第一課社會學,所謂的台北文化圈子就是這回事,誰是誰的誰才是唯一的美學標準。」

「當我們一出門,和陌生人互動,我們彼此之間就出現了權力關係。公車司機可以用他的小小權力故意不停站,讓你在後面窮追、上班遲到;早餐店小姐可以把裝得比較少的奶茶給你、把裝得比較多的那杯給你後面的帥哥;同事可以隨口善意提醒你,可以甚麼都不說,冷眼看著你犯錯,然後去上司面前打小報告。全是瞬間,一個念頭,他們評估了整件事的輕重與罪罰,知道自己能夠這麼做。善,絕對是一種選擇。」

「殘忍? 拜託,你們這一代溫室的花朵,根本甚麼都沒見識過。真正的殘忍來自你身處的時代,來自專制的政權。妳還在兒女情長,同情你的同學。我們這一代追求知識,爭取自由,以生命實踐真裡。我同輩之人,有人因為是左派,上了黑名單,一輩子流亡紐約,有人寫一篇僅兩千字的文章就被丟到綠島,監禁長達十年。出獄時已過中年,連基本溫飽都成問題。還有人遭國家以叛亂罪起訴,審判期間,一對雙胞胎女兒和老母獨自在家遭歹人闖入,亂刀砍死,至今查不到兇手、未來恐怕也永遠成謎。」

「最有效學習游泳的方式就是把人推下水,為了活下去,人就會拼命划水,不會游泳也得會。萬一學不會,她輕嗤一聲,那就淹死吧,沒聽過達爾文演化論嗎。月青負責找題目、約採訪、想辦法編成專題、下所有標題,自行月產五千字,包括三萬字翻譯外電、兩萬字採訪稿,有時候還要兼差攝影,拿出自己買的照相機。主管的角色,以她自己的話來說,只是「檢查功課」,向老師一樣拿著鞭子等著學生交作業。月青的狗爬式游姿,完全無法打動她,她不斷冷嘲熱諷,身上掛滿社會資源卻不願做事,就愛大發雷霆,挑三揀四,好像她們依然活在清朝,月青是她買來的丫鬟。父親是一輩子當官的國民黨權貴,母親是滿指蔻丹的官夫人,七十年代念美國學校,在圓山俱樂部游泳,去晴光市場買牛仔褲,八十年代出國留學,一回來就在報紙副刊開專欄,指因主編是她的好友。」

「主管向月青完美示範甚麼叫文化資本,美學標準無關藝術鑑賞或文化共情,而是私人俱樂部的會員資格條例,沒活在她們的社會關係網路中、不存在於他們習慣的文化語境裡,就永遠不值得一哂。這跟妳優不優秀根本無關,而是他們認不認同你為他們的一分子,文化論述不過是解釋俱樂部的會員辦法。」

「因為黑道老闆的關係而認識的酒家小姐,個個漂亮,心思細膩,各有各的人生故事,尤其在雙城街上班的小美,月青時常在想,若小美和她的主管之間有甚麼不同之處,不過就是生在不同的家庭。因為生錯家庭,小美的絕色容顏不但沒有助她變成電影明星或嫁入權貴之家,反倒成為她一生的詛咒,當她的父親做生意失敗,如果小美不是十五歲就出落得婷婷玉立、傾國傾城,地下錢莊很可能只是虐打她父親一頓、以砍光他的手指作為結束,而不是決定以她的二十歲賣身契做抵債,五十三歲的酒家老闆也不會色慾薰心,決定將她占為己有,包養她十年、直到他有天去洗三溫暖,出來時,當場被仇家砍殺身亡,沒有留任何資產給小美。父母偏心沒出息的弟弟,為了支付家裡開銷,沒有一技之長的小美只能繼續在酒家上班。月青已經明白了,這些都不是俗濫小說的誇張情節,而是社會的現實。從來不是人生模仿藝術,而是藝術抄襲人生。這些人生故事如此荒腔走板,寫成小說都讓人見笑。」

「小美羨慕月青多了文憑,教育看似突破階級的途徑,但很不幸地,都市的階級由金融資本建構,以文化資本形式壟斷社會優勢,鞏固話語權,建置緊密的政商關係,以高高在上的優雅方式致富,一代傳一代。有沒有文憑,只是製造廠商的標籤不同,終究是隨時可以替換的電池。」

「她忽然領悟語文訓練的用處,無非用來理解對方以及表達自己,即人類與人類之間的溝通。即使中國和台灣使用相同的語言,王總和她來自相同的台北,彼此並不真正理解。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國度,每個人對另一個人來說皆是必須跋涉千山萬水才能抵達的異國風景。」

「我有很多客人,在外面碰見了,也一副家庭美滿的模樣。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家的草地為什麼這麼綠,有時候,也許是噴漆的緣故。」

「台灣新聞媒體已經很久沒辦法正確報導任何事件的來龍去脈,記者指懂得拿麥克風死命追著新聞主角後頭跑,為了甚麼目的,恐怕他們自己都忘了,但唯恐漏掉機會拍到對方的正面。新聞主角遲遲不出現實,她們就會等在建築物門口或街口,忍受日曬雨淋,任風吹雨打,對著鏡頭,用演舞台話劇的誇張口吻演藝新聞,用掉一堆虛字,言不及義。」

「一個人不知不覺變得卑劣,究竟他生來卑劣,還是因為每個人都說他卑劣,他就成了一個卑劣的人。」

「你覺得我們為什麼那麼在意某些年齡的數字? 我們老是說,喔,我三十歲了,我四十歲了,好像人生是一套電玩遊戲,現實闖關是唯一的遊戲規則。但那些數字並沒有甚麼神奇魔法,可以向換桌布一樣瞬間換掉我們的舊人生。新或舊,我們都只有一個人生。四十,只是一個數字,介於三十九和四十一之間,就像三十四;四十三、五十八,都是一個數字而已。」

「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甚麼都不想做,哪裡都不想去。其他甚麼人或事或物,我都不需要,完全不想要。因為她已是我的全部。我不認識幸福,當我意識到跟她在一起就是所謂的幸福,我害怕了起來。非常害怕。幸福竟然這麼簡單。不用革命,無須群眾,不必建立社會共識,就這麼輕易地抵達了。只要抱著她就全然滿足,與世無爭。她把我對人間的憤怒不滿全都抽有了。我深深感到不安,強烈的罪惡感攫住我。我驚慌於自己的幸福洋溢。社會仍處處充斥不公不易,階級森嚴,政權專制腐敗,根本無法保護人民,我們位置應該跟我志同道合的革命夥伴在一起,我們還有那麼多事需要做,而我卻抱著她躺在一起,覺得世界如此美好,我的幸福令我覺得可恥。」

「幸福從不事先張揚,我們往往都是失去了之後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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