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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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Apr 21, 2021

消防局龍山分隊那潔白高聳的鐵捲門,和這一帶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

或者那整棟嶄新的建築都是:太新、太亮、太完整、也太現代,和這一帶的每一間7–11或者全家一樣,日光燈管第一次顯得這麼的多餘且煩人,只是不必要的把夜晚裁切的破碎,干擾著每個人的睡眠。活像是看著一幅不得要領的拼貼畫,或者是以現代性為名的侵入式插管治療。

萬華萬華,或者叫做艋舺?
他大概在某個遙遠的時間點睡去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過。然後像是《Inception》裡面那些做著一層又一層夢的人,一群入侵者打著幫助的名號,不停的給他植入新的想法;於是夢裏夢外,一點一點的交纏在一起,直到他連自己的名字也記得越發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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艋舺無庸置疑的是富有現代性的。
公園的尼龍面睡袋、不間斷閃爍的LED燈飾、地攤阿北的10塊錢《給新手的UI/UX設計入門》、四種語言的算命廣告、成排的大巴、還有騎樓下人們臉上那十足化工的妝,都是。

在艋舺過夜那一天,我們把那晚最精華的時段都留給了億萬里特賣廣場(24小時營業),還有那裡面排滿貨架的,由億企實業有限公司生產的、原本不知道要出口到某個國家的的小玩具。他們摸起來隨時會壞掉,但是卻貼滿了各種阿拉伯文的認證,有著語法大致正確的英文標題,而且某些細節小細節(像是塑膠乳牛的毛毛)居然做得還不錯。

而他們通通只要20元。

不只是玩具而已,特賣廣場裡面的東西幾乎都便宜的令人髮指:美工刀20塊;毛巾20塊;粉餅20塊 — — 甚至只要199,你就能夠買到那看著很唬人的有著四支指針的手錶 — — 雖然其中有三隻都只是印刷上去湊數的。

199!88!20!20!20!
像是那些深夜購物節目的實體版,賣著一些奇怪的便宜特價商品。琳瑯滿目且自成系列,以至於讓外面那些阿北們的奇怪小地攤都顯得太貴了點。

這些東西真的只值20塊嗎?他是塑膠欸!是合金欸!有包裝欸!我買淘寶寄台灣光是運費都不只20了吧?誰生產了這些?而誰又需要依靠他們活下去?

「欸買這些送給小朋友他們是不是會很開心啊~」同行的夥伴一邊翻找著那堆造型微妙的塑膠恐龍頭回力車,一邊感歎著。
「⋯⋯如果都玩這些東西長大,也太悲傷了把。」我說。

艋舺才沒有活在過去,他也早早的被卷進了現代化的浪潮之中,一如當今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只是,這裡的現代不是信義的那種咖啡香之中說著英文的明窗淨几,這裡有的,是進口檀木、越南文口白和散亂的廉價義烏或莆田小商品。

艋舺當然是現代的:他只是忠實的呈現了現代這個龐大體系之中,必須存在但卻哀傷的那個環節。於是他逃向了夢中,逃向了酒精和慾望、逃向了香火和神秘 — — 逃向了過去,那個曾經美好的曾經。

但是,大人,時代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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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艋舺原本的主要目標,是要在龍山寺求籤 — — 即使我根本不知道龍山寺到底算是佛教還是道教,或者裡面到底供奉了誰。

但是我求籤的原動力大概還是因為一年前在八卦山抽到了一張「凶」,籤詩的內容基本上就是「慘慘慘慘慘」 — — 隨之而來的,就是那綿延一年有餘、一連串看不到盡頭的惡夢。慘烈至極。以至於我畢制直接成了我這一路掙扎的實紀。而那張籤詩則被我貼在牆上貼了快要一年,成了這一切災厄的具體象徵。

一開始還信心滿滿的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對抗他,而且一定有辦法成功 — — 直到最後發現一切只是越來越糟,而自己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 — 於是便投降了。

我投降。投降、投降。
我知道我贏不了,那能做的大概只有好好面對這個失敗的事實 — — 或者這其實就是「讓自己死掉」在我身上會有用的的根本原因 — — 大概是因為我其實早就死了,只是終於肯承認了而已。

我實在不確定這種投降對我來說到底是不是好事 — — 對抗性被消解了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空虛下的平靜。而我也實在不知道那到底是真的平靜,還是那只是在一夜間失去了憤怒對象的真空狀態。

人在這種時候大概都會變的特別迷信:大概是需要一些方向的指引,也大概是想要用一些什麼來蓋過這一年的災厄,總之在度過了艋舺漫長的一晚上之後,乘阿公阿嬤做著早課的時候跑進了龍山寺。

而當我站在第一尊神像面前準備開拜之時,卻突然覺得這一切實在是無比的荒謬。一來,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再者,我發現我其實不能像不能像上次在八卦山一樣,只是想要泛泛的尋求一個總體狀態。

「你要問具體的問題,不然神明聽不懂會給你無筊喔。」朋友說。
「不是,我如果清楚的知道我的問題了,那我問自己就好啦?如果他沒用比我更懂我,那我幹嘛問他?」我想。

「星座是一種古老的大數據和統計學。」常常聽到有人這樣說。那我覺得這個斷論大概可以擴展到一切神秘學式的、靈能式的、宗教式的東西上。就像是你打開 tinder 卻不知道第一張照片要放什麼,於是你把那九個空格全部塞滿,然後點開「智慧相片」的開關,直接讓大數據幫你選。於是,神明和 Google 數據庫一樣,都不過只是一種雲端系統。但是,通過巨量的數據分析,我們真的就可以更加接近答案嗎?

「如今我們擁有了無法想像的巨量數據,使得不同的理論模型都變得多餘⋯⋯關聯性代替了因果性:跳出人類行為的一切理論 — — 從語言學到社會學,忘掉分類學、本體論和生理學⋯⋯我們可以用前所未有的精確度進行痕跡追踪和測量。只要有充足的數據,數字自會說話。」 — 韓炳哲《愛慾之死》CH. 6

韓一定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會引用他來批判求籤。
但也正如他所斷論的:「數據支撐的『積極科學』無法帶來認知或真理。被人們接收的信息僅能算是知識。」一個全知的天神大概沒有辦法真正的回答我的問題,因為神靈不發問、也沒有立場、有的只是巨量的數據,只是提供一片混沌的經驗之洋。而需要動手打撈的始終是我們自己 — — 而你將打撈到的其實永遠都是是自己已經知道的東西 — — 這其中的性價比似乎異常的低落,且失效。

所以,那些奇怪的神大概是沒有為我解惑的資格。
至少,他們有的並不會比我本人更多。

所以到了最後,我只是繞著龍山寺默默的唱了一圈《國際歌》,就心滿意足的回家睡覺了。那歌詞是這樣唱的: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 2021年4月21日 / 信義區/ 原載於實踐建築六感課社團「109春 建築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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