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封回信:“我相信母親確實是很熱愛畫畫這件事”(甯遠)
瑤瑤你好,
今天的博洛尼亞(1)已經特別冷了。我租的房子挑高很高,應該是幾個世紀前的倉庫。房東是律師,估計很有錢,一大家子就住在樓上。順便一提,我住的這個區位於地標建築「雙塔」附近,大概就像是福州挨著安泰樓的鼓樓區。
天氣一冷,加上年底大家準備放假了,我就趁機把自己搞得很忙——很少出門,吃飯也在家做。雖然我很喜歡義大利菜,但是入冬這會兒還是覺得亞洲口味比較適合。為什麼說是亞洲,因為最近兩個蒙古朋友來暫住一段時間,大家做了不少蒙古菜。我也受益匪淺,最終修煉成他們口中的「Tsuivan(大意是炒麵,國內就是燜面)大師」。家裡總是人多,而我做一大桌╱盆菜速度很快,水準也比較穩定,也就是幾乎不失敗——除了做飯不放醬油之外,其餘關於廚藝的知識應該都是從我媽那兒學的吧。
和許多南方菜做法相似,我們家多是炒菜。母親是個畫家,畫國畫工筆重彩,也在大學教書。手上的功夫沒有用在菜的品質上,而是在速度上有了長足的發展。為了怕菜涼了,一邊炒菜,她一邊喊:喊我去餐桌上。她這是在節省時間:為了評職稱,學校工作之餘總是需要老師們去參加美協主辦的展覽來達成指標。我相信母親確實是很熱愛畫畫這件事,甚至是唯一的抽象動力,是超越工資和柴米油鹽的。而她用速度省下的時間,便是展現這種動力帶來的力量的時刻。當然,我更願意認為評教授和漲工資只是順便的事,只是她自己可能不知道。
現在回頭看,母親許多作品都畫出了女性的毅力。我很小的時候,有時因為工作,她不能陪我入睡。我就只能想像她在一牆之隔的小客廳牆上作畫到深夜的場景。那時家裡只有一面大牆,對著它裝了一盞日光燈。那兒就是她的毛筆一遍遍敷設岩彩的地方,一開家門這畫就藏到了門後。除了光線沉鬱,這間單位分配的單元房確實也在漫長的年月裡,承載了它不凡的藝術任務。
母親最厭惡我晚睡不早起,上課遲到,以至與我惡言相對。對於她,能在學校有穩定工作是一種幸運,許多她的學生似乎也這樣認為。學國畫的多是女孩:她們工筆的功夫細,自帶踏實的拼勁,看上去很適合這個畫種。後來母親開始帶研究生,家裡便常有學生來,可惜沒什麼機會和她們聊兩句我對藝術的見解。這可能是因為她們話少,或是因為母親根本就沒覺得我弄的當代藝術和她們有什麼關係。就在這裡,圍繞著各種美協辦的獎,這些不太瞭解現當代哲學美學怎麼和藝術一起大搞革命的女孩們(偶爾也有男孩),直接被推上了官辦比賽的前線,去爭奪各種魁首。也就在這時,平常仗義執言的母親成了自己畫的穆桂英,要帶兵打仗了。
在大展(全國美展)裡前仆後繼的歲月還一直持續到了她評得了正教授之後,而我一直不確定大展大尺寸的現象有多少英雄主義的成分(可能獲獎那些手工畫的偉人像確實比較生動吧)。之後母親的選擇就是學做漆畫:漆畫作為福建美術的重要品類,當然對於參展獲獎有很大的優勢;但比起工筆而言它可不是一般的體力活。髹漆,堆漆都是極費精力的漫長工作。不過不管哪種種類,母親對幾十年按部就班的美術教育已經過於習慣。她的大部分學生對藝術專業畢業後可以找到的工作也沒什麼期待,只有一小部分為了學位和進入體制而努力。對她們而言,參加大展就是必須的修煉,可以湊湊合合地擠進體制內這條路上。母親留校至今34年,這大概就是她的繪畫史吧。
她為我們家做了很多年飯,但事實上從來沒教過我做哪一道菜。就像她對我和藝術的情感與興趣一樣,幾乎很少引導,甚至也不同意我做職業演出者。似乎是因為常年家事與工作的負擔,讓我們的溝通常止於觀察。而她作為一位體制內演出者,對於當代藝術與市場頻繁更迭的話語幾乎沒有多少瞭解;加上離家多年,我們之間的對話基本是重複的瑣事,和例行的爭辯。這或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知識份子家庭典型的形態吧。
六月我去了在特拉西梅諾湖畔(2)由Euronomade(3)組織的三天論壇。除了一段段長達半小時的發言和複雜的分析,間歇時大家會很親切的坐在一起吃飯。主辦方在大門口弄了個小排檔,準備了些本地簡餐和酒。我偷聽了旁邊一位女士和同伴的對話,便認識了退休的皮婭同志。我雖然沒有經歷過互稱同志的年代,但用義大利文稱呼起來感覺還是很親切。她身材小巧,短髮,說話輕聲但十分清晰,已追隨奈格裡和他的團體多年。她邀請我們參加了Non una di meno女性運動(4)在博洛尼亞的大會。(義大利70年代社會運動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是關於離婚法,而今年的Pillon法案(5)要修改離婚法,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大會所要組織的一系列罷工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反對此法案。)
Non una di meno的大會之後,我們要參加一次在博洛尼亞大學的動員會,召集大家去羅馬遊行,來反對Pillon法案對離婚法的修改。陰差陽錯我們走錯大樓去了另一個「女性主義」場子。那兒幾乎全是老太太,在聽一位女教授講解在當代行為藝術中身體如何成為女性抗爭的手段。場面十分平和,我因為人太少不好意思中途退場。聽完了對阿布拉莫維奇,吉娜·帕內(Gina Pane)還有Sissi(6)的作品分析,大家試著討論了一下,沒多久就散會了。我們趕緊去了幾步之遙的動員會會場,可惜也已經結束,只碰到組織動員會的瑪伊婭(也是一位追隨奈格裡團體的同志)在門口抽煙:「呀你們最近怎麼樣?我們一起去羅馬吧!我們有大巴……」
即便我沒有去羅馬,今年博洛尼亞的事態也已經足夠熱鬧,以至於我幾個月一直沒有去學校。於是一天在美術館碰上我的教授,就被她拉去問我都幹了什麼。我們聊了很多,到了中午就一起吃了個便飯。我們去學校邊上的Bar裡各自買了個麵包啃,趁機再繼續聊會兒。這種午餐非常方便甚至不用去食堂排隊。每天中午,在美院門口地上坐得七扭八歪吃東西的學生,加上我們吃完抽煙的那些,大概就是我們學校最生動的樣子。
義大利美院的現代化之路有些艱難,許許多多小規模的美院讓現在教育系統的資源難以彙集成為重要教育機構。加上待遇一般,藝術市場不景氣,許多職業演出者都不考慮在美院任職,也有很大一部分選擇去海外發展。前幾天,恰巧又在家附近的De’ Foscherari畫廊碰上伊瓦娜。她告訴我如果學校的安排妥當,準備長期在博洛尼亞落腳。其實她在柏林也有工作室,是常年兩邊跑的。畫展開幕時人實在太多,我們進進出出好幾趟也沒能踏實看一遍。隨後等來一個伊瓦娜的朋友,一位工廠職工(記不清工種了)。上來就叫伊萬娜「老師」(maestra),這是故意挖苦。伊萬娜就笑起來和我解釋:一般大家叫男演出者是「maestro」(大師,陽性),而到了女性演出者這兒就是maestra(老師,陰性),像是小學裡的老師。這位朋友便說:但我確實是在和你學習藝術啊。隨後和他閒聊了最近我們放映的關於工人的中國電影。也聊到了義大利早年的工人運動,但他並不熟悉,反倒是聽說過紅色旅的恐怖襲擊(7)。最後他說了一句話,對這個畫展是很好的總結:觀賞這些作品我還要和她(伊萬娜)學很多,但估計這畫廊裡她是唯一一個認識工人的知識份子吧。
在幾年前在佩魯賈的(8)時候,我住在小城的聖安東尼奧街道。我那時的好朋友Yassin和居委會比較熟悉,和他一起參加過居委會辦的合唱隊,組織流水席,幫他們公共花園澆個花什麼的。居委會的骨幹以老年人為主,所以有些年輕小夥兒來搭把手,骨幹們還是很樂意的。
「我們用它來搞點事情吧。」Yassin說。
他指的是街道的老年活動中心,想聯合一些美院的學生在裡面做個展覽。Yassin是摩洛哥的移民二代,因為居留問題一直不能找工作(在義大利,摩洛哥人被認為是危險的移民)。但Yassin熟悉至少五種語言,以人格魅力聚攏了一群各國的學生,多多少少社區也接納了他。佩魯賈市中心(同時也是歷史城區)仍是中世紀格局,但現在幾乎被本地人遺棄;房主大都把公寓租給外來的學生。又因為混亂的治安狀況,使得這些學生被各種偷搶行為侵擾。幸運的是我住的地方還有本地的大爺大媽做個照應。
我當時還在畫一些比較具象的畫:榕樹(福州被稱作榕城),義大利松和一些想像的風景。除了這一套坦培拉,還有我隨美院做的兩套版畫展出,也是類似的形而上的題材。這些畫比較優美,大家也都挺喜歡。而我們的策展人Yassin為了搞定居委會,還誤入了老年中心裡一個薩爾薩舞課程「被交了」10元學費。當然一切都在掌控,為了把老年中心搞年輕一些,我們借燈、走線、佈置光線。演出者朋友們的作品都是硬貨,這些不同國籍的演出者長得也好看;他在他龐大的朋友圈做了廣告,還喊來幾個搞音樂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要有吃喝。Yassin對飲食很有主見,作為一個優雅的無業浪子,低成本「做飯社交」是重要技能。我們決定在開幕式上讓大家帶上各自國家的自製美食,這樣一個極具吸引力的展覽就萬無一失了。
展覽為社區帶來了很多年輕面孔,開幕也一直持續到深夜。好景不長,一年多等來的證件也沒有讓Yassin找到工作,他便去了博洛尼亞,對他而言這是一個更大更活潑的城市。而我的公寓在後來的一天裡被入室盜竊,接著我就換了房子。被偷的第二天,在街道裡遇到一個街坊大爺,問我:這是哪國的錢?我拿過來,發現是人民幣。 他說:這是昨晚有人扔進街尾教堂裡的。
我來博洛尼亞前Yassin一直誇讚這兒多麼好,可我剛來他就打算和德國未婚妻去德國了。走之前他在我剛搬進的「老倉庫」裡住過幾周。在那之後,同一個房子,我一個人住了很長時間,只是它的屬性總是在變。之前為了做些裝置什麼的,大客廳便被我騰出來,一堆原來房東那些雅致的傢俱桌椅都被我堆進了小臥室,客廳的沙發成了我的床。一個正常公寓就這樣成了一個工作室。再後來我開始了我們的團體工作,這兒就成了大家的辦公室,自習室,放映室和集會的場所,每天來來往往有許多人。除了在市中心方便朋友們上廁所之外,就在這兒,我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也一起做了許多重要的事。
甯遠
1 博洛尼亞(Bologna)是北部平原地區的艾米利亞羅馬涅(Emilia Romagna)大區的首府。1088年誕生的博洛尼亞大學是世界第一所大學。他被稱為「紅城」。不僅因為其建築顏色的特徵,也因為這裡曾是義大利共產黨的重要陣營,並一直是全意抵抗運動的重鎮而得名。
2 特拉西梅諾湖(Lago Trasimeno)位於義大利翁布裡亞大區境內,是波河以南最大的湖泊。
3 Euronomade是一個線上陣地HTTP://www.euronomade.info,主要是由安東尼奧·奈格裡(Antonio Negri)多年的「實踐理論(Pratica teorica)」活動形成的政治團體的協作平臺。作為網站它具有雜誌,社群,組織線下研討會和社會運動等功能。它的的前身是已經關閉而作為資料庫的Uninomade 2.0 HTTP://www.uninomade.org。
4 Non una di meno是2018年「第三次國際婦女罷工」(Terzo Sciopero Internazionale delle Donne)運動的在義大利的組織之一,通常運動與其組織是一體的。所有決議通過舉辦不同規模的大會來共同決定。這個運動的名字是取自2015年6月3日在阿根廷舉行的抗議事件Ni una menos(HTTPs://en.wikipedia.org/wiki/Ni_una_menos)。
5 Pillon法案是由極右翼政黨「北方聯盟」(Lega)議員Simone Pillon提出。法案強制加入「家庭調解員」將會削弱法庭裁決的力量,侵犯了辯護權;另外「平分贍養費」的規定使得離婚雙方因各自財務狀況分化,使得貧窮的一方甚至可能失去撫養權;還有父母享有「相等的探望時間」會使得因為家庭暴力,而攜帶子女遠離另一方的家庭重回危險。
6 Sissi (原名Daniela Olivieri)是一位博洛尼亞的女演出者HTTPs://www.sissisissi.com。
7 紅色旅(Brigate Rosse)是一個義大利的極左翼軍事組織。該組織最著名的行動之一是在1978年綁架並處決了義大利前總理阿爾多·莫羅。HTTPs://zh.wikipedia.org/wiki/紅色旅
8 佩魯賈(Perugia)是中部內陸大區翁布裡亞(Umbria)的首府,但是治安令人堪憂,據說是歐洲最大的毒品交易市場之一。佩魯賈外國人大學(Università per stranieri di Perugia)義大利僅有的兩所國立語言類大學之一,學生多為外國留學生。
寫母親
是一個持續的共同寫作項目。
原文刊登於卷入式實踐:https://mp.weixin.qq.com/s/OwjssO-2xS64EKPljevO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