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封回信:“這是一個混亂的局面,我是第一個小白鼠”(靜遠)
親愛的瑤瑤,你好!
謝謝你的來信,我想寫一段我在德國駐留的經歷來回覆你。暫時不寫中國這個我生活工作的地方,是想驅動自己去聊一個比較陌生的東西。它會暴露出我的充滿不確定的求證過程和各種成見,還有我依賴的認知結構;這樣也方便你點評。
我前段時間去參加的,是一個由T方發起的嶄新的駐留專案。簡單說是T方+N市文化部挑選了我,並聯合負責接收我。具體結構是:T方給我生活費,負責來回機票;N市文化部負責給我安排住宿、工作室,報銷我一部分創作費用。而我需要做一次公共講座+在N市的美術館做一個展覽。
策劃性仲介T和N市文化部是第一次合作,也是第一次接收國外駐留演出者:它們並不那麼瞭解對方,分工上也不明朗。更重要的是,讓一個文化部門來輔助我一個個體演出者的生活、創作、展覽,有點像用一個汽修車行來説明一輛自行車,有才也用不上。總之,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混亂的局面,我是第一個小白鼠。不過整體來說,我是幸運的;這是因為文化部小C的緣故……
第二天,我就見到了小C了,這個傳說中我的「助手」。到此之前,我周圍的人大致都是很懂場合,說話很多來回的那種。會問我「時差倒好了麼」,「中國現在很熱吧」,「是第一次來歐洲吧」之類的問題。
而小C一見面說的是,
「你好,這個是你的鑰匙,一共兩把。」
「你的鄰居很友好。」
「不夠的話我們明天去買。」
「這是我們的實習生,她會2點鐘去接你;她英語不太好,所以你說話要慢一點。」
有事辦事,沒事我得幹下一個事情去了:他看上去他對誰都一樣,腳後跟總是沒有落地的樣子。
他對藝術的瞭解?hmmm……說到演出者他只用兩個形容詞:分別為famous 和nice,一般前面都加個very:不是very famous就是very nice,最好就是又famous又nice,實在不行就是nice。我暗地裡想,我估計是絕對不nice,更不famous;他會怎麼描述呢?
他告訴我他是Beamter,大意就是「公務員」的意思,你正兒八經的同行。他18歲就開始進機關做「學徒」,是那種半工半讀,畢業了既可以拿到文憑又可以留任的學制。他愛和我說經典的德國公務員笑話,特別是他僅有的幾次可以用公款請我吃飯的時候。
你可能猜到了,小C哪裡是我的助手,人家是文化部部長的私人助理。他是串聯文化部裡面各個小辦公室,並且最後做事的那個人。他不屬於哪個部分,但是一有問題,大家都找他。他辦的音樂會他基本沒有時間聽,但是他一定不會忘記和你說這個劇團很nice,你一定要來。我其實不懂他為什麼是公務員,因為他是我認識的最不「遵守規矩」的德國人。他騎車飛快,闖紅燈;開車逆行(或者接近逆行)。但是我覺得他可能是對很多規則爛熟於心了,所以才能這樣“有效率”地幹事。
他的女朋友U和他則正好相反(工作和生活都在乎規矩)。她和小C是辦公室實習生和小上司的愛情(參見奧巴馬的故事),但是小C說其實他還沒有去見過U的父母。「她有龐大的家族,每個人都有非常長的名字,萬一說錯怎麼辦?」。加上U的父母不希望女兒找一個德國(白)人做男友,所以小C覺得自己還是先躲著吧。U是小時候跟隨父母從斯里蘭卡逃難來到德國的,這讓她比德國人更德國。她比任何人都要在意我是否知道「他們」德國人的常規做法。她另外一個兼職工作是在小學當印度(或者某個門派)舞老師。在我去旁聽的那節課裡,四個沒事可以開心得沒邊的小不點女孩,做了不到2分鐘的一招一式,就在U充滿愛心和耐心的眼神下開始群魔亂舞了。話說整個學校美育畫風還是相當美好的,核心原則就是孩子即大師,無論他們做什麼老師都讚口不絕驚歎不已。
文化部給我安排的工作室在一棟演出者工作室樓裡。我的鄰居中,有兩個老太太是比較常見到的。她們又勤快又有愛:一個是畫抽象的(高級版參見康定斯基),另一個用針線做畫或者做東西,也會編一些網啊昆蟲啊的(高級版參見路易絲·布爾喬亞)。除此之外對門的一對江湖兒女也經常來:男的愛彈吉他,女的凹凸有致。
月底是工作室開放日,我於是遇見了差不多樓裡所有的演出者 :有不少退休老人,有高級中產中年婦女;有一些小手工作坊者,也有零星的年輕演出者。他們中多數既沒有業餘初學者的「萌」,沒有專業性,也沒有素人原生獨創性。多數和我家附近陽朔旅遊景點賣的作品差不多。我一直以為我是能理解“相似的糟糕”的。比如很多客廳裡的徐悲鴻風格馬,比如類似西客站的建築,比如國學廣告圖。但是我一直覺得之所以這些情形存在,是因為意識形態抓得緊,文化自主權少造成的。N市的居民,方圓5公里內,有那麼齊備的美術館;那麼便捷的社區藝術中心、圖書館;他們還有不用美術高考就可以進的美院,還有最不敢審查最給錢的政府(文化部的人每年要幫他們辦開放畫室日,要給他們辦展覽,要給他們開爬梯,有時候還要收藏他們的作品),這些情形不應該發生在他們身上。
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不支援藝術愛好者,也不是認為壞政府才能激勵好藝術。當然,我也不簡單的認為所謂生活安逸是他們作品停滯在某個形態的主要原因。有一句話,作為開場白我居然在不同場合聽到過三次。這句話是:「你知道,我丈夫病了,在家躺著……」我相信哪怕是生活在寬裕環境裡的人,也有各自難言的掙扎。這裡惰性,或者是封閉性體現在:他們的精神世界與他們能看到多少其他的藝術與他們的表達選擇三者是幾乎不相互關聯的。
事實證明我不理解的其實還不僅是我的樓友,一個叫「美術館之友協會」的集體也讓我非常困惑。要談它,需要先聊N市美術館,前面我提到的我要做展覽的地方。
我到的第二天就去看它了:它的外部是啤酒花園,裡面才是展廳。目前由幾十號自願者組成的「美術館之友協會」負責(verein,即「協會制度」是德國常見的藝術機構組織方式)。瞭解了空間大小,光線等之後,我就等著和它們的總監,策展人,佈展團隊,和媒體公共部門見面深化工作了。
只有F約了我,他是文化部的,同時也是這個協會的成員。我按時到達,發現 K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嚴格說起來,K是協會的財政總監,體積大,氣勢也大。順口問他平日都做些什麼?他說58歲的時候企業倒閉他就下崗了,現在是吃了兩年的福利,480歐左右一個月。他說他當過兵,喜歡容易的事情,又說冷戰期間當兵是幸運的。他還說他有一個兒子,長到十四歲的時候自殺了。問他接觸了這麼多演出者,説明這麼多展覽之後,覺得藝術在他生活裡有什麼影響。他說,他之前和他妻子住一起的時候也收藏藝術作品,小小的。有一天他回家,發現東西,廚房裡的女人,自己的孩子,和牆上的畫一起都沒有了。
很快,我意識到眼前這位失業的熱愛藝術的老人應該就是美術館的策展人、佈展團隊、和媒體超級三位一體大神本尊,而且不會在有什麼其他人來和我對接了。 而隨著事情的發展,我遇到了後面兩個更大的「驚喜」。
第一個是關於布展時間和展期的。我對這個空間的進出權,其實掌控在啤酒吧的老闆O那裡。O是一個很敬業很利索的人,但是每次我去展廳,我總覺得他的心裡在暗暗的嘀咕「這個中國女人怎麼又來了?!」「我這裡是要做生意的」,攤派那天,他刷刷給我一個表格: 生日宴會,婚禮,卡拉ok,喜劇表演, 世界盃排得滿滿的(謝天謝地2018的世界盃德國沒有進決賽)。我這才明白,這裡一直以來的規則是:只要有客戶預約,哪怕是展期內,展廳都得讓位生意。
第二個驚喜是這樣產生的:我想採訪這個美術館的管理者,即協會的成員,來瞭解關於G的故事。G生前是一個當地的藝術明星,是鎮上人心中的畢卡索+博伊斯(當然魅力輻射半徑僅僅火車站附近方圓十公里)。更重要的是,他其實是這個美術館的締造者:手把手把一個發電廠改成了美術館。F建議我在下一個開幕式的時候直接來,因為這時協會的人都會在。可是開幕那天,在我自我介紹之後,發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反應:比如,副總監眼也不抬地說「我不和不會說德語的人說話,這個事情你不要找我們,我們只負責給文化部場地」。「你剛來這裡就問問題,你是在德國!」另外一個退伍國防軍人更加激烈的吼道。
所有的這些反應我沒法自己消化,只能直接彙報到了小C那裡,而小C彙報到了他領導那裡。結果一串的歷史顯露出來了。 問題是出在這個美術館和文化部的合約上:G過世後,市政府以很便宜的租金把這塊地和房子租給協會,而協會作為回報需要保證「美術館」一年至少辦六個展覽。但是今年來協會陰奉陽違,除了沒有什麼展覽規劃也沒有展覽品質以外,還把前廳和院子部分租出給O開啤酒吧,並且要他義務負責所有的關於展覽的事物。我的到來,暴露了協會的人嚴重的怠忽職守,也讓文化部看到自己的失察。
所幸的是,文化部意識到問題後,採取了不少補償措施:部長批示給O那邊一些經濟補償,小C請了一位非常漂亮的造船能人+水手阿姨給我佈展,派了一堆實習生幫我做展簽和翻譯, 挖來一個周邊的當代美術館的館長來做開幕演講(都說德國人好這口),再拽了一個記者寫一個專題報導,開幕的時候還高高興興辦了一個 吃飽喝足為止的BBQ——所有這些雖然其實沒有帶來什麼實質專業觀眾,但是由於這次展覽的籌備過程和我這次展覽的主題(即社區)還是比較匹配,我也就不計較了:畢竟人家是住這裡的。
展覽問題的解決並不能讓我對「協會心理」釋懷。他們既是志願者,聽說也是捐贈者,有些還是G的追隨者,那麼為何他們大部分對大部分的藝術沒有興趣,對大部分的人也沒有興趣,占著地方不幹活?很可能他們喜歡的畫,就是我樓友們的畫;也很有可能不是。這讓我想起我在這個啤酒花園遇到的一位先生:氣質極佳,舉止得體;是當年柏克利學歷史畢業的,後來在灣區趕上了.com的事情。平時住邁阿密,不時和我細數紐約的那些風潮,談自己對安迪沃霍的愛惜,暗示自己對收藏的謹慎。看著他每日每日的談笑風生,恰如其分的沐浴在周圍本地人的傾慕裡,我才明白,我不理解的豈止是那些忽悠藝術的協友,豈止是樓友筆下「相似的糟糕」:我不理解的是這整個葉公好龍的生活模式。
所幸還是有我可以理解的東西的,比如文化部的職責:戲劇節、音樂會、畫展、兒童話劇、藝術教育政策、移民和難民的歡迎會等。據小C說,其實還有一個部門叫文化採購諮詢部,這兩個部的領導,基本上可以定這個城市的具體文化面貌。
兩位領導我都見了。M先生是文化部部長,父母是開修車行的。他現在家裡最好的房間貢獻給了火車模型:按鈕一按,幾條火車立馬就有序地冒著煙爬著山地跑啊跑——那是多少個小型車軌和車頭啊!他說自己成年之前都沒有機會摸畫筆聽音樂會,所以他很在意藝術的普及程度。他喜歡多元文化;且認為演出者應該儘量推廣和銷售自己的作品。最近他開始覺得藝術需要有政治訴求,但據我觀察他最終喜歡的也是簡單的政治藝術,比如畫一個難民表達難民問題的嚴重程度這類的。D先生是文學博士,愛去威尼斯,永遠和電影裡一樣的法國某城市等。他不在家裡搞火車模型,他在市里搞真基建:在他提倡下,小小的N市模仿了倫敦的globe建了一個劇場,給莎士比亞戲劇節演出專用。在他那裡,這個藝術和那個藝術會因為表達成熟度有很大區別:而品味是對細微差別的鑒賞力,需要有人指引。
這兩位領導,也許正好代表了藝術的兩個面向:基礎性的美育希望文藝進萬家:每個人都有機會接近藝術,從而擁有完整人生;精英式的美育希望每個人可以有自己仰慕的文化大咖,或者成為這個大咖本身。不過無論是M還是D,他們都認為藝術是文化的子集:愛藝術就是愛文化,愛文化就愛藝術。而我正好不這麼認為,而且我認為這也許就是樓友問題的部分政策根源。
作為反方,我的觀點是,藝術和文化兩者雖然有交集,但是沒有必然的附屬和對應關係。文化常以一種輔助管控的共識模樣現身,讓一切顯得文明且有歸宿感。一言以蔽之就是:「文化是把我們搞成這樣的東西,而藝術則是我們搞成的東西。」N市裡還有兩個人估計也同意我的這個看法,這兩外兩個人分別是R和S。
R是N市的一個公立美術機構的負責人,這個機構所在地就是舊時的郵局 (算是豪氣的建築了)。法律規定它要辦展覽,還要對外開設公共藝術教育教程。所以R的名片上寫的是策展人和藝術老師(當然很快的,他就告訴我他也是一名當代演出者)。當代兩個字其實是我加上去的,也是有具體原因的:他的參照體系是杜尚,安迪沃霍和博伊斯,而不是梵谷畢卡索莎士比亞等。
確實自從認識R以後,我的人生變得輕鬆了很多。除了各種神聊以外,他那裡吸引我的原因還有:第一,不用通過秘書或者提前一個星期約,就可以見面;第二,他那裡有無窮硬體設備:有紙有筆有顏料、工具、設計軟體、連暗室、絲網印刷都有。第三,他認識很多人:除了演出者之外,他還認識老師、學生、家長、塗鴉師、咖啡店主、政客等。我的藝術專案需要採訪20多個當地人,所以這真是一個黃金人脈起點。
眼見我和R友誼節節攀升,小C開始不滿了。
「這樣對我們不公平,你是文化部邀請過來的。」
「如果你需要什麼,我們可以給你買。」
「你要是有困難總是找他,那麼別人會認為我們文化部是無能的。」
真可謂是醋意十足! 我只好耐心解釋並且不失時機的反問
「可是難道你們不都是一起做文化的麼。」
「你一天這麼忙,我找到一個對口的人就不用天天大事小事煩你,你怎麼還不高興呢?」
「你們又沒有人和我聊思想和我專案進展……」
其實小C多少誤解了我對R的好感。在我心裡,雖然R是同行,但是小C更加接近我對未來世界的領導者的期待。R最近租了一個Schrebergarten,和上班地方很近,沒事他就去那裡耕耘他的靈魂。「Schreber園」顧名思義是按照Schreber先生髮明的收拾方式搞的社區耕種。是他讓德國人有了一套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耕種和管理一塊地的習慣和模式,讓德國人有可以集體的有組織有次序地陶冶情操。R的鄰居是一位80多歲的獨居老人:平時種很多東西,也非常懂打理;豐收了吃不完,就是這樣自然爛掉。我估計對R來說,藝術也是一樣的:為一些「無用」且可以自生自滅的東西耕耘,做一個種地的策展人演出者,可不是最叛逆的活法麼?
S則是當地美術館的館長,很直率的一個德國職業女性。這個美術館很小,本分地從古代到近代到現代都覆蓋一下,加一些特色藏品。她快速地表示了一下她不是本地人,並毫不掩飾地開始抱怨這個城市的「文化政治家」們如何愚蠢地拒絕了一個百年不遇的捐贈計畫。她對如何不被動地教育和吸引大眾充滿了激情。她的叛逆火力集中點是:她不相信喜歡或者擅長藝術的人是一個固定的比例,她認為這個是一個體制╱社會教育結果,而非人性自帶。我和她見過幾次,最後一次是在我的展覽上。而那天是我展覽馬上要閉幕的最後一天 。
她看得很仔細,一起也聊了有一個多小時。其中免不了有「事後諸葛亮」地提起,
「你都是以本地文化生活作為內容創作,我們要是事先知道你在這裡,瞭解你的主題,我們是可以給你安排一個講座,或者圍繞本地議題做一個討論會的。」
「你這些作品市政府可以安排到以後他們的展覽裡啊,看,他們之前做的展覽多麼需要你這樣的作品。」
「R也可以給你安排進一些其他未來的專案裡啊,如果這些作品能讓更多觀眾看到就好了。」
我只好告訴她,
「然而,文化部不是這樣想的,他們覺得你們是專業的,所以應該由你們發起。」
不出我意料,S回答道:「你是他們請來的,我們需要他們發起才可能開始規劃啊……」
哎,踢皮球真是非常廣泛存在的運動;聽起來很熟悉,不是麼?
是啊,N市的文化基建三大巨頭長處不同,職務不同,相敬如賓的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沒有什麼互動和合作,更別談「體制想像力」和「個體能動性」了。他們身上沒有工作室樓和N市美術館身上的「葉公」色彩,但是哪怕是在這樣專業和盡職的文化機構裡,也很少真的提出或者解決過什麼問題。在這個大家都是朋友的集體裡,可能最大的藝術就是如何讓所有人都感到友愛。這是能闖紅燈過馬路的小C也無法撬動的「存在」。這段三個機構相互保守於自己的例子,讓我想起我在N市認識的一對演出者。他們不屬於樓友圈子,不是美院剛畢業的闖蕩者,也不是等簽證或者護照的移民演出者。他們大概50多歲,女的畫抽象潑墨模式加具象輪廓的油畫,男的做攝影,非常懂印表機和分色列印技術。他們有自己的簽約畫廊和公共教職,還有定期藝術友情展。在N市眼裡,他們是資深演出者;在D市那裡,生活著他們年輕時候的朋友。這對自洽的演出者,我相信,應該也有著一些名震四海的演出者老同學,多少也經歷過了那個「人人都是演出者」的D市藝術傳奇時段。
所以,哪怕在和我價值觀和專業性最相近的R和S那裡,以及他們對應的演出者:創作水準比較成熟的演出者伴侶那裡,我都沒有看到令我滿意的選擇。那日常的藝術文化「消費者」這邊又是什麼情況呢?也許我可以聊聊我寄住的兩個德國家庭。
第一個家庭是務農的。女主人早年是學英語,準備做記者。後來隨了丈夫,繼承了很大一片土地。家裡在她的領導下節儉,有序,實在。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外向一個內向,都很高大帥氣 。其中外向的那位第二天就帶我參觀了農場,一一向我介紹各種超級機器、農藥室、倉庫、歐盟農業政策等。他們一家人都有獵人證,除了未成年還不能考的那位。在維護森林安全和平衡(也就是去獵殺狐狸和鹿)的同時,他們也特別愛護自己的動物。一頭驢和一頭馬在兩個球場大的草坪裡養老,還有一隻失明的狗在家裡享受所有人的愛。他們家的文化藝術活動狀況大概如下:客廳有好幾副不錯古典油畫,有些可能祖傳的家庭肖像。有一張非常自由的塗鴉抽象畫,色彩絢爛且有氣勢。桌面放的主要是國家地理類型的書刊和影集,客房放的則是比較糟糕拉斐爾前派的畫冊。樓道還有幾張樓友攝影師的作品:抽象的日常水果。這裡最有意思的是,那副抽象畫是這位女主人年輕時候突發奇想自己畫的。我告訴她,如果你是從五十年代開始,堅持不懈的畫這樣的畫,那你就是藝術史裡繞不過的名字了。這個家庭和藝術最尖銳接觸發生在一個具體的事件裡。幾十年前一個當地土豪想建一個很大的自然美術館,於是開始高價徵地。要是按照中國的標準,這個富豪其實是慈善家,但是當地農民不怎麼認為。最後,她家高價賣了一些地給這個富豪,但是內心還是不甘的。她們最受不了的是:難道自然不是藝術麼?難道你花錢專門建一個自然美術館放一些藝術在裡面,我們農民的生活就藝術了麼?
第二個家庭裡男主人是家庭全科醫生和心理治療師,仁慈且博學。有自己的診所,據說每日工作非常辛苦,還要加班。女主人原來做出版, 很有定力的那種;現在退休了,做菜非常有型且非常好吃。他們有一個女兒,在柏林生活。他們住的是城裡最好的街道,室內一看就是請高人做了設計,有很好的錯層和採光;不算奢華,但是特別特別乾淨講究。家裡一樓有點像畫廊,每個房間都有一些比較拿得出手的作品。比較搶眼的是夏加兒的版畫和類似裡希特的刷版油畫。平時桌面會放一些時裝雜誌,有一張祖傳的古典色粉肖像,相當傳神。女主人沒事會去看雙年展,威尼斯德國館展的是誰她也都是知道的。如果說前一家是自然風;後這家是高級設計風,很真誠的需要著風雅。
我覺得他們都清楚家裡不要什麼;但是具體到家裡要什麼,還是在各種偶然和規範裡求一個平均值。總體來說,激情和克制並行的抽象,細膩的素描,帶有概念主義和極簡色彩的攝影,是很多富有鄉紳家庭喜歡的語言。
細細算起來,我算是進入過大概10個當地人的客廳,見過房屋商辦公室裡縝密的幾何版畫,和社區戲劇中心大媽的世界宗教愛心圖騰大串聯。回想起來最可圈可點的是當地一位寶刀不老的帥哥的牆:那是他的家庭相冊。我在他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我知道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孫子;第二天我知道他還有兩個孩子,而且最小的那位和孫子差不多大,第三天我知道這些資料也許也不是一個完整資料,並且這些孩子的母親們都「禁止」他接近的他的孩子們。看上去其實他是一個不錯的父親,也不計較自己曾經被女同性戀「騙」了精子。我相信等他講完他如何不懂女人的歷史,我的德國(或者歐洲)地理知識應該會所向披靡。在以天真保證激情的蒲公英似播種方法論背後,是可以想像的撕逼、分家、抓狂、奔潰。由於他在英語裡把精神病院說成是治療「narrow-minded person(視野狹隘者)」的地方,導致我一度誤讀了他的工作單位(我以為那是一個實驗劇場的名字,誰知他講的真的是一個醫院)。所幸最後我搞清楚了,偏差不算太大:蒲公英同學一直是一名業餘話劇演員;同時是一名註冊精神科的護士。離開的時候,我記住的是他那些盪氣迴腸的話劇海報,某個有才的愛人最初的禮物,整齊曬著的衣服,和他留給我的紙條:凌晨的時候,他趕了高鐵去看孫子,雖然不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見到。
在這種時刻,如果我可以,我是想感謝一下當地的文化政策的。雖然它有我之前提到的種種問題,但是當這些寬鬆落實到個體上的時候,它確實給每個人為成為人的方式留了餘地。這樣的政策,可能不一定特別有助於激發有創造力的大眾藝術,但是還是有助於產生有創造力的個體生活的。上述種種私人場所中生動的自我邏輯,我沒有在萊比錫或者布拉格看到過。究其原因,我覺得與對希特勒時期的反省+柏林牆的倒塌應該有著密切的關係。當然,這只是大悲觀下的小樂觀,畢竟,柏林倒塌之後,那個可以既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的德國,僅僅是作為願望短暫存在過。
如果是面對演出者,我願意相信藝術可以就是接連不斷的突變,可以最終獨立於現實框架提供的契約之外;但是如果我面對的是政策制定者,我需要他們知道任何一個措施,都將牽涉每個人的可能性。在「民主文化制度裡」, 體制的優越之處,善意之處被理所當然化;與此同時個體又不注意鍛煉自己改變環境的另外的肌肉;此為惰性。而在「威權文化制度」裡,常見的是奴性。惰性和奴性都生產自己的無力感,而這不同來源不同表現形式的無力感又極大程度的構成了一種全球情緒,在地區間不斷相互傳染惡性循環。這是一個混亂的局面,我們都是小白鼠;那能怎麼辦呢?
審美作為一種和出生息息相關的知,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快速的分化人群、固化階層的武器。但是更重要應該是瞭解審美的來源和其可塑性╱流動性。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品味裡,自潔自愛,保留下來的風尚就能代表人類社會的優雅和高級了麼?
而接下來,如果審美是一種知的話,我們可以有什麼樣的行?很有品味的葉公好龍者,那也只是葉公好龍而已。不去做葉公,是知性合一的開始;更深層次的「行」依然需要另外的努力,需要去發明新的工作方法、新語言來呼喚新的框架。事實證明,善良而負責的機構運行者,如果在面對體制的惰性上沒有叛逆之心的話,最後的結果是否其實反而是推廣了葉公的模式,限制了審美活動的流動性。所以,在最後駐留結束的時候,那些貌似懂藝術的 「同行」 ,我不見得因為和他們的藝術知識合拍而心心相通;一個不懂藝術的合作者也不因為趣味上的無辜就天然的可愛而踏實。
在我這只小白鼠快要結束旅程去往另一個實驗室的時候,小C的形容詞在變化,他開始用interesting和serious來形容演出者,再後來啟用了courageous。在我快要離開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開始聊更多的生活。
「似乎公務員是不需要一技之長的,是麼?」
「如果你有機會做部長,還是做吧。我知道你很滿足你現在可以踏實的幹事情的狀態,但是你也會有想改變更多的現狀的時候啊。」
「世界很無望的,你看現在世界多糟糕……你真的覺得我們可以改變什麼麼?」
「起碼你改變了本小白鼠此次駐留的悲慘程度!」
瑤瑤也許你也可以改變其他小白鼠的悲慘程度呢? 祝好!
靜遠
寫母親
是一個持續的共同寫作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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