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封回信:“對於家境平平的我而言,藝術這種愛好能否成為一種‘職業’”(夢卿)

Yu Han Deng
寫阿母 Writing · Mothers
11 min readMay 23, 2019

五月(by 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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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和寫作,它們是我從識字起就離不開的最親密的朋友。而藝術,是我從20歲開始真正認識和瞭解的新朋友。我從小就喜歡塗塗畫畫,南方小鎮的家鄉是個文化荒漠,沒有書店,更沒有學畫畫的地方,家裡也沒有人做和藝術相關的工作,種種因素,讓我將對藝術的愛的埋在了心底。從小資訊量有限,我不知道,對於家境平平的我而言,藝術這種愛好能否成為一種「職業」。直到20歲的尾巴,我去到北京——目前還是中國的文化藝術中心,無法遏制地,藝術這枚種子再次被啟動。

「不是在看展,就是在去看展的路上。」這句話可以用來形容我的北京時光。「北漂」兩年,我沒有去過幾大購物商場,沒有踩點著名景點,而是走遍了胡同小巷或偏遠郊區的各種文化藝術空間——去獨立書店淘寶、聽中、小型LIVE演出、看各類話劇,去得最多的,還是798和草場地。從寫完第一篇演出者稿件後,我就確定——以後的生活要和藝術(此處特指視覺藝術、當代藝術)聯繫更緊密。所以,2016年最後一天,我向實習單位(音樂加亞文化的媒體)提交離職申請,開啟了在不同藝術機構實習之路。從那時起,「刷展覽」、寫藝術稿件成了我生活的核心部分。

對我而言,藝術很多時候意味著自由——獨立思考,不被其他聲音(無論強勢或是柔和的)綁架的自由。或許,閱讀寫作和藝術,帶給我的東西都很相似 ——遠離人群,和自己待著,用一段話、一本書、一幅畫、一首歌,一點一點地建築一個只屬於我的「烏托邦」。

幾個月前,我來到柏林自由大學,重讀本科,成為藝術史專業的一枚學子。上周看了一部古巴的電影《Todos se van》,英文譯名「Everybody leaves」,「一切都會過去」。故事背景是處在集權統治下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古巴,女主角是8歲的小女孩Nieve。她的媽媽Eva是一名演出者和電臺音樂主播。不想讓孩子接受社會主義的紅色教育,Eva為Nieve打造了一個家庭學校,家庭教師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駐古巴的瑞士籍政府人員Dan。Nieve喜歡寫日記,愛在海邊用木頭、沙子和媽媽做的木偶來搭建「專屬小孩子的城市」。

後來,Nieve被親生父親帶走,來不及和自己的城市告別,只拿了日記本和一支鉛筆,她就被拉到另一個「家」——在這兒,「自由」是貶義詞,所有人只允許服從,Nieve每天早上必須準時起床,穿著學生制服去上學,她的作家爸爸只能寫領導和人民愛看的話劇。

從Nieve那兒, 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完電影,我給Nieve寫了一封信:

「……我們有些像,都喜歡光著腳,坐在水邊(你在海邊,我在長江邊),吹著風,和親愛的日記本說說心裡話。你比我更早開始思考「自由和權威的區別」,我很早就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為什麼我總是想要去捍衛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呢?比如父母不可以隨便進來的屬於自己的房間,比如不必走親戚待在家裡安靜看書的獨處時間,比如當父母吵架甚至打架的時候,媽媽能夠勇敢地做選擇,選擇自由,選擇離開爸爸……這些,在我親生父親那兒,都是「被媽媽慣壞了!」或者是「看太多書,把腦子讀壞了!」

愛是如你所是(by 夢卿)

為了今天,到一個距離他幾千幾萬公里之外,另一個時區的地點,我從11歲開始積攢必要的資源 ——好好學習考一所遠離家鄉的大學,繼續好好學習去大城市實習工作,繼續好好學習去國外留學。

來德國前,我沒有仔細想過自己拼命想要出來的原因。而現在,一切忽然明朗了。當你的媽媽哽咽著打給Dan,說你們去不了瑞士了,讓他忘了自己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媽媽為什麼選擇留下來了,也知道我為什麼能夠出來。

在只有一張船票的時候,她選擇把所有的自由和希望都給我,我的那一份,加上她的那一份。我還記得,出國前兩天,在岳陽東站和媽媽話別的時候,她說:「不要擔心我,你在那邊好好生活,只要你過得開心,我就滿足了。我沒事的,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而我,聽到她在爸爸走近時縮小的講話聲音,一下子心揪緊了。她沒有體驗過自由,沒有為自己活過。而我,從有了獨立意識開始,就拼命地捍衛自己的權利,生怕被人傷害了一根毛髮。

這樣小心翼翼自我保護地活到了23歲,我並沒有很開心。

瑤瑤,在公文之外,你會寫日記嗎?你能理解我這種對文字的依賴心情嗎?看你的文字,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由自主想到T。我羡慕你文字裡流露出的平靜與溫柔,也羡慕他對自己家人和家鄉的歸屬感。我以文字藝術為避風港,因為地理意義上的家(家鄉)和在國內時候的大環境讓我感到陌生,在「家」裡,我總是處在緊張焦慮中,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這兒不屬於我。

How to save a bird MV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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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為了更好地描述我對藝術的理解,我決定鼓起勇氣,給你講講我和T的故事。2018年五月,我和T第一次見面。T是我從五月到十二月期間交流最頻繁的好友,更坦白地說,他是讓我心動卻停留在友情階段的男生。

認識不久,他說,我是他認識的第一個這麼「文藝」的人,而他不是文藝的人,我的世界他沒法理解。

T的出現,對於我是一種全新的挑戰。從認識他開始,我沒法再和被我隔絕十幾年的「另一個世界」保持安全距離;在兩顆行星越來越靠近的過程中,我開始愈發深刻體驗到我理解的「藝術」和他重視的「日常生活」之間的矛盾。

「夢卿,下次你看展覽,也帶我一起去吧!」有時候,T會有點興趣,去瞭解「我的世界」。

「文學藝術這些的,沒什麼用,我還是安心做個俗人,吃好吃的,玩好玩的,這樣也挺開心的……」有時候,他又會故意劃清界限,強調我和他多麼不同。

我們的關係,一直以我很不理解(有時是抓狂乃至絕望)的節奏延續著——互動的方式很像戀人,實際上又從未有過友情之上的舉止。直到八月初的一件事,我意識到——我和他之間的這種矛盾恐怕是沒法緩解了,他不接受我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而我想要告訴他我也有「日常」的那一面,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某個周末,和好友L相聚聊天,說起演出者D的採訪專案。看完D的作品,我很有感覺,臨時決定接下這個採訪。不過,採訪剛好和原定的計畫(去T的家鄉逛他最喜歡的公園)時間衝突了。我打給T,想和他商量換個時間,問他:「我下周沒法去C城了,改成下下周見面可好?」

T聽完,忽然情緒很大,說,「既然這樣,乾脆不要來了吧!」

「演出者是採訪不完的,稿子也是寫不完的,以後你還有很多這種機會,我們的約定可能就像這次一樣,說取消就取消,這就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們的價值觀有衝突,我覺得重要的,你覺得不重要,你覺得重要的,在我眼中什麼都不算,這根本沒法調和…..」在他看來,我們對生活中不同事情重要性的排序很不同,我的採訪我的工作永遠比他重要,而對他來說,約定好的見面大過其他所有事情。

D的作品讓我感覺格外親切,每次這種藝術的「召喚」響起時,我都沒法拒絕,哪怕這意味著要放棄其他一些重要的東西。通過梳理他十幾年以來的作品,加上一整天的跟蹤採訪,我發現一個理解他創作的切入點,他有種對深刻和本質的渴盼——Hunger for a sort of depth,對深刻的饑渴感。我說出自己的感受,他聽完,笑著點頭,說,「你很神奇,總是不斷往深處挖,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聊到今天這麼深的程度;你也一樣,有種對深刻的饑渴。」

「對深刻的饑渴」,對紙筆的依賴,選擇困難,好多教條一般的原則,完美主義,患得患失……一下子,像推翻了多米諾骨牌,我身上的好多關鍵字都能串聯在一起了。

採訪結束,我的理性強行要求自己 ——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了,是時候結束這場又苦又澀的單戀了。 我給T寫了封郵件,我承認,我不了解他說的「大多數人的世界」,他也不願意向我打開,雖然很遺憾,我還是放棄了。

郵件發送後,不再長聊,只偶爾短短交流幾句。我知道,我並沒有完全放下他,只是,我太習慣待在自己這顆每一株植物每只小動物都愛閱讀愛思考的小行星了。

我已經很努力,還是找不到通往他的路。

《臉龐,村莊》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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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和自由職業的攝影師好友Nicole聊天,她說,演出者必須要有充足的獨立私密空間,這樣才能積攢能量,不斷向內探尋,有新的發現和創造力。所以,她理想的親密關係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各處一室,彼此需要時才待在一起。

和T一起,我幾乎沒有了自己。我沒法繼續陪伴他,等待他不再謹慎,不再百分百理性的時刻,我做不到,小心翼翼、戴著面具和所愛的人共處一室。我需要的,是Nicole說的那種關係,就劉若英和她丈夫的相處方式 ——我敢在你懷裡孤獨。

我和T如今已經不再聯繫。回看和他的相處,我仍然可以感覺到,一些改變已經悄悄發生。過去,他幾乎只有「具體的物質的」生活,而今,他會一個人去做一些事情,會試著去理解像我這樣的,他以前從來沒有認識過的行星是如何運轉的。

而我,因為想要接近他的強大動力,正一塊一塊拆下自己從15歲開始築起的高牆。這大半年來,我確實「生活化」了一些。受T的影響和「傳染」,我有時也跟著他一塊兒看看抖音視頻,學學東北話和一些流行詞,有時說話會冷不丁冒出一個東北詞兒,比如「這東西拎著還挺得勁兒的」(來自上海的室友聽完,愣了一會兒,問「得勁是什麼意思」…)。

我想到給T的生日禮物,詩人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馮至譯本)。 里爾克寫道:

「……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勸告: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的創造。它怎麼說,你怎麼接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演出者。那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從外邊來的報酬。因為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接的自然界裡得到一切。

但也許經過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後,你就斷念作一個詩人了(那也夠了,感到自己不寫也能夠生活時,就可以使我們決然不再去嘗試);就是這樣,我向你所請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並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我所願望於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

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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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瑤,我最近在想,喜歡T,或許是因為他代表了我缺失的那部分 ——真實的生活。

「你讀太多的藝術作品和書,卻幾乎沒有親身去經歷什麼。生活本身就很豐富有趣,真實的體驗是通過藝術作品沒法抵達的。」好友S這樣說。

今天早晨,我看完一部法國電影《喜歡,輕吻,快跑》,年近40的作家Jacques對他喜歡的男生Arthur說:「我夢想著遙不可及的生活,渴望懷抱羅曼史入睡,這是不可能的。我有很多原則,它們總是贏家。我提醒過你,我什麼都不能給你。 我不知道如何跟別人相處,我只知道獨處。…」

20歲的Arthur問:「最後以讀者告終?」

Jacques點頭,「完全正確。」

我的反應模式和Jacques很像——越喜歡越在乎,越會害怕和躲開。我意識到,過去很多年,我把藝術和生活分得太開了。害怕與人相處,寧可逃開喜歡的人,縮回自己的安全區——由文學藝術、紙筆或打字機搭建成的「全封閉式」的單人城堡。

真正的藝術應該是和生活緊密聯結的。我應該試著去直面自己真實的欲望和需求,如果我希望對面的人和我的關係不僅僅是「作者和讀者」的關係,就應該放下手中的紙筆,走過去,和他面對面交談,直接、清晰地說出我的感受和願望。

——「藝術就是生活的周遭。你不要再看那麼多書了,去大街上奔跑吧!」好友S聽完我的諸多煩惱困惑,建議道。

——「需要裸奔嗎?」我笑道。(腦子裡又自動浮現厲檳源在深夜的北京裸奔的場面)

對於我而言,藝術便是逐漸接近自己的旅程,重點在過程,不在於根本不存在的「終點」。到今天,我終於敢於承認這點,開始敲碎我用想像築起的高牆,破除我的完美主義和對「完滿」的執念。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符合「藝術工作者」這一定義,只知道我在與「藝術」(一個充滿變動,沒法定義的詞)打交道的時候,不會像做其他事情時候那般焦慮緊張。

夢卿

寫母親

是一個持續的共同寫作項目。

原文刊登於卷入式實踐https://mp.weixin.qq.com/s/ESJuunHPV1WPdWDYVbpW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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