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封回信:“像子宮被燈光照亮的顏色”(雲朵)

Yu Han Deng
寫阿母 Writing · Mothers
13 min readMay 22, 2019

瑤瑤,您好!

我出生于70年代,從小就被牢牢束縛也沒有人可以傾訴,精神上,確實是扶著牆長大的。

4歲前,媽媽陪著哥哥去城裡讀書,奶奶陪著我在農村。奶奶有家族遺傳的眩暈病,一天夜裡,突然暈倒在水缸旁。我圍著她大哭起來,害怕她死掉,也害怕這漆黑的夜。後來怎樣我已記不清了,大概是哭聲引來了鄰居。不久後我便被父親接到城裡和哥哥一起,媽媽回農村陪奶奶。

父親是廠裡的技術骨幹,正值事業的巔峰,根本無時間照顧好我和我哥哥。80年代,那麼多人要穿衣,針織廠機器24小時不停運轉。而廠裡的西德進口設備只要一出問題,似乎只有爸爸能修好。所以機器一出問題,他就被叫出去。我和我哥,在一個10平房間裡,圍著一張板凳,蹲著吃哥哥煮的麵條。 或者在工廠伙食團的視窗前,踮著腳盼著聲帶受損而說不出話的大廚起麵條。

父親出色的業務能力受到重視,從普通的電工到技術工人到設備科科長到車間主任最後變成廠長。作為城市傑出貢獻者的家屬,我們全家都獲得農轉非的資格。媽媽獲得了一份城裡的工作,她和奶奶從此不用做家務農也有飯吃了,全家人終於生活在了一起。

爸爸對我來說是個嚴肅的陌生人,我很怕自己做錯事,但又老出錯。我們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我考試沒考好被他打。我總考不好,所以總被他打,越打性子越倔。我爸媽感情很好,兩口子一輩子沒有打過架,連爭吵都很少;所以連揍我這種事,她也和我爸爸意見統一(媽媽應該很崇拜我爸,認定他是一家之主)。結果就是,一個打,一個叫好。她心疼我挨打的方式是威脅我:有一次我在房間裡,她來勸我,被我懟回去。媽媽氣得轉身拿出針,哈哈,沒錯,容嬤嬤那樣的,不過她沒有真的扎下去。

我希望他們不是我的父母,我想像自己在某處有一位溫柔的親生媽媽,由於不得已的原因不能與我相認,默默的等著我長大。那段時間剛好電視裡在播放一部日本動畫片《咪咪流浪記》:「我要我要找我媽媽,去到哪裡也要找我媽媽,我的好媽媽不見啦,若你見到她就勸她回家!」。我把歌詞裡的「爸爸」換成「媽媽」,找個地方偷偷藏起來哼唱;唱著唱著,心情也就能好起來。

有空的時候,我喜歡去後山,找一個沒人的空地躺下,看小草隨著風的節奏而舞動,看白雲慢慢變化,感受風輕撫皮膚,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或者到河邊,卷起褲腿,走到河水的中央,盯著流水不眨眼,很快就有往上游飄的感覺,做神仙的感受大概也就這樣吧。

到重慶讀大學成了生命的一個轉捩點,初到陌生的城市,獨立生活,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我讀的是版畫專科,第一學期基本就是在學習基礎,畫素描,色彩。素描剛畫得有點感覺就開始轉色彩了,色彩課正過癮,一學期又結束了……很快,畢業季到了:我的室友在外實習的實習,準備升本的準備升本,我正享受著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的生活,還沒來得及為將來打算……我不願回去面對父母,也不願意面對那座城市,和那座城市里的人。

父母幫我聯繫老家的學校,得到的答覆是需要等待崗位,我乖乖地回家等。老家很多農村的親戚初中畢業就去了沿海城市打工。 春節,這些和我年齡差不多的朋友帶來他們在外的生活的故事:如何進入了不同的工廠,做著不同的工作,遇到不同的人……我有些嚮往。進入體制不是唯一的人生道路,很想跟父母說我也想出去闖闖的話。那是1998年,大學畢業到國家單位就業似乎是唯一的一條正經出路。

跟我一樣等待分配工作的還有一位高中畫室認識的好友。她是一位特別酷的女孩,長得很像周迅,聲音也是粗粗的,性格很直率,一直都有很多男生喜歡她,我也不例外。我們不用回家的時間就聚在一起打發時間,聊她那個寄養家庭,聊她多恨她的表妹,聊最近喜歡她的那個男生如何讓她生厭,聊她的親生媽媽有多不公平地對待她,聊她和她的弟弟關係其實還不錯。當時還有一位已經被分到鄉下一個小學教書的朋友,週末回到城裡就會來找我玩,跟我聊她在鄉下小學裡的生活。大概是關於每次她是如何跟另一位也被分配在鄉下的校工偷情的。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做愛,她似乎很願意跟我分享這些細節。其實那時我還不懂什麼叫做愛,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談過;所以每次我都感覺很尷尬。也是這段時間裡,一個校外畫室裡的老師突然變得對我特別好。一次他喝醉酒了,猛然拉著我的手,說喜歡我;旁邊其他幾個男生也一起幫腔……我一下懵在那裡。「周迅」拉著我走了,一切都好荒誕。

想離開這裡,但我能去哪裡?

跟一位重慶同學聯繫,她家裡找關係將她分配到沙坪壩川劇團。她說她有一位高中同學開了一家廣告公司,說如果我想去重慶,她可以給我介紹工作。和父母小心翼翼的提了,卻招來嚴厲的反對。父親甚至拔了家裡座機電話的線,不允許我與外界聯繫。

哥哥被安排去準備銀行系統的學習考試,父母忙著他的工作安排,指責他如何耍了不該耍的女朋友。而我卻很喜歡那個他當時交往的女孩:直率,熱情,認定了她做我的嫂子。為了去高一點的地方看城市的夜景,我們一起坐在哥哥的摩托車後面。我們大吼大叫仰頭數星星,風在臉上拍打,我的手手緊緊抱住「嫂子」,她緊緊抱住我哥。

後來,他們分手了,最傷心的大概是我。

為了離開這座無聊的城市,我跑了三次。第一次偷偷跑到火車站,一切都在計畫之中,安排得很周詳。突然,神一樣的父親空降出現在我面前。當著很多送我的同學的面,我被拎了回去。後來才知道,父親看到我留下的信,和我哥哥騎著摩托車先挨個跑去汽車站,再到火車站,終於發現了我。我暗暗警告自己,下次一定要跑一定不能留言。

第二次,媽發現我住的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她急忙打電話給我爸。還記得他很凶很凶,把門反鎖上,但是沒有打我。我感受到他的無力,心理暗自高興,總算贏了他一把的感覺。那次後,他和我媽對我的態度變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第三次,我膝蓋受傷,每天躺在家裡,特別無趣,一天我媽給我削水果,我坐在旁邊,拿起水果刀放在手腕上,問她,「你說這把刀切下去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其實我當時大腦只是空白狀態:離畢業太久,又沒有工作技能,我不確定自己離開這裡能不能獨立生活。我媽一句話都沒說,然後我爸回來就跟我說,他們支援我出去闖闖。

但是條件是,等分配的工作下來了,我必須回家。

我答應了。

我在重慶的一家廣告公司開始了正式的工作。這家公司為布做圖樣設計,一個月300的工資,夠我租房子和生活了。我也學得很快,工作完全沒有技術含量,客戶需要的東西很範本化,稍微有一點點跟原來不一樣的圖案變化,都很難通過。老闆的臉也是永遠崩起的,難得看到笑容。週末好友從她家出來,到我租住的地方陪我。她默默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在川劇團無聊的工作。我這個美院外租的房間裡,慢慢成了老同學們聚會的地方。一到我不上班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抽煙,講笑話,房間充斥著哈哈大笑的聲音。慢慢的,川劇團的同學搬到我這裡,她也是一位不願意回家的人。

三個月後,家裡打電話來說,工作分配好了,讓我回去。我當然不願意回去……後來我姑父叫上單位的車,我哥親自到重慶來,全程緊鎖眉頭。收拾好這一段渾渾噩噩,卻笑得最開心的生活,我,被塞進回老家的車裡。

被分配到城裡一所新學校的籌備組。裡面共5位同事,校長、副校長、財務、一名工作人員還有莫名其妙的我。校長不出去開會的時候,大家就能湊一桌麻將,校長不在的時候,我就成了最掃興的那位。每天上班也成了最痛苦的一件事,為打發無聊的時光,或化解我呆在籌備組的尷尬,我開始找心理學的書看,和父親討論我的童年。此時的父親,已不像從前那樣忙到目不斜視了。經歷了工廠被賣,50歲被迫退休的他,目前勉強在一家酒店管理設備。我們晚飯後會一起散步;他看完新聞聯播後到我的房間玩電腦遊戲時會聊聊他的童年,他的青年。我告訴他,我被他打得那麼慘都不哭不掉淚的原因。我看到了他的心痛,他甚至埋怨我媽為什麼在他打我時不護一下我。這段時間裡,我和我擰巴的童年和解了,和父親和解了。其實在我的心目中,他才是我的英雄;我想像他那樣,創造屬於我的世界。我告訴他,我不想呆在籌備組,這裡太無聊。父親最終還是答應我了,他通過關係給我搞了一個停薪留職。

重新回到川美讀書,那年我22歲。畫我還沒畫夠的畫,遇到一位跟我父親正好相反的男孩,和他談戀愛,聊藝術,看小眾電影。男孩的夢想就是做一名演出者,他與他的朋友共同創辦了一個觀影組織,會定期放映一些小眾電影,聚集了一些特立獨行的年輕人。那段時間特別忙碌,白天上課,自學3DMAX,放學後幫男孩列印觀影資料……很快我又快畢業了。

我問男孩,畢業了怎麼辦? 其實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他說他或許回老家開一家小店,賣他做的手工藝品(他當時也自己做一些漆器,他很享受長時間打磨一件物品)。我問他我怎麼辦?「在我的將來裡,規劃有你,你在將來裡,卻不規劃我。」他看著我沒回答。

跟男孩說,我要走了,去深圳。他問,這是你的夢想麼?我說是。他說那你去嘛,夢想更重要。我問他,我們怎麼辦?他好像沒有清楚的回答我的問題;也或許他回答了,但我沒有聽懂他真正的意思。無論如何,最終我走了。

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每天工作到深夜,輾轉不同的城市,深圳 — 蘇州 — 上海。男孩沒有回老家開店,而是選擇留在重慶做藝術。我們會經常通電話,他的觀影組織發生了變化,他開始參加了一些展覽,去香港,去法國……我們靠電話瞭解彼此。

27歲那年的初夏,他去法國途經上海。我們見面聊了很多,我的將來裡一直有他,他的將來裡也想有我。28歲時,我決定回到重慶跟他一起,而他顯然還沒有準備好。我記得那是一間特別小的房子裡,沒有空調,電視裡播報著百年一遇的高溫使農田乾旱農作物嚴重受損的畫面。43度的房間裡,風扇吹出的風是熱的,熱到我三天三夜沒睡著覺。

太熱了,我不喜歡重慶。我自己在家做一部短片,2個月後,用這部自己做的全三D動畫短片找到一份動畫公司藝術總監的工作,工作地點在成都。成都不熱,進入到新的工作團隊一堆要處理的事……如何帶領一群只做過房地產動畫的同事做一部電影宣傳片?花了4個月時間,1分半鐘的宣傳片出來了,大家都很滿意,我卻很不喜歡這樣的工作團隊:成都人太休閒,完全找不到在上海時的工作狀態。這部片子後,又做了一個新加坡導演的短片,老闆跟我商量希望我能長久留在公司,並給我股份。我卻決定離開這家公司,具體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我們決定要孩子是我31歲那年。 當時辭去工作在家做一個自己特別感興趣的原創專案,就和他商量是不是順便也生個孩子。他覺得還沒有準備好,不想要孩子,而且將來也不想要孩子。我是覺得這件事是不可能完全準備好的:現在不要,將來我會後悔的。所以,就單方面決定要生孩子(年輕又草率的決定啊)!

有了孩子就像是推開一扇門,踏入另外一個一地雞毛又很美妙的世界。這個世界的顏色是玫瑰紅的,像子宮被燈光照亮的顏色。從一個小小軟軟的只知道睡覺身體,到慢慢意識的建立。哭的時候張大的嘴巴可以占滿半張臉,笑的時候可以融化所有冷漠。她開始會爬了,會圍著我爬圈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跟我媽聊多久的天,她就圍著我爬多久。等她會說話了,我們最喜歡玩的遊戲是,猜猜我有多愛你。

一邊帶孩子一邊在家裡給深圳的公司做專案,自己單幹議價能力也差,總是累得個半死,收入不多而且不穩定。沒有了體制的保障,我不會害怕;但有了孩子後,沒有保障的生活,我會害怕。演出者生活方式的丈夫不能提供穩定的經濟收入,我開始有要回到體制內的念頭:至少,穩定的收入可以專心撫養孩子。而父親本來就希望我回去,他大概太知道帶著孩子生活的不易。

當初的籌備組已經華麗轉身,變成區重點學校了。

校長也不是那個校長了,大家對我也很陌生。我被安排初中部教美術課。翻了一下美術課本,還跟我們小時候的差不多。在課堂上,拋開課本,我開始跟他們講我對美術的理解,美術的應用,給他們看我的原創動畫短片。看到講臺下齊刷刷的眼睛,閃著光;我和自己說,我想當一名好老師。

有時候,看著這些初中生們會回想到我的童年,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大多是父母在外打工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孩子。有一位女生脾氣很倔,語氣與態度都特別不友善。我把她單獨叫出教室,在過道裡,輕輕問了一句:「你有什麼話可以跟我說,我不會批評你,只想和你聊聊。」她就開始哭得很傷心:什麼也沒跟我說,只是哭。其實我能體會這種成長的孤獨:學校同事們對學生的方式與態度和我小時候的父母輩沒什麼區別。我的中學同學裡在本地當小學或中學老師的也很多。同學聚會,大家的保留專案是交流整學生的方法,有用電線把學生捆起來的……農村小學的家長不會責怪老師,還希望老師們多收拾一下調皮的孩子。我曾經畫室裡的好友,那位像周迅一樣的酷酷的女孩,連說帶比的講她如何抄起板凳打一名性格很叛逆的學生,終於把那位初一的娃給壓下去的事。說完還補了一句:「這還了得! 現在不壓下去以後就騎到我頭上了!」而我明明記得,高中時的她對寄養家庭的不信任與厭惡,對親生父母的怨恨;我明明記得當時我們有多不喜歡老師的損招……

我不適合在這個小城市當一名體制內的老師。

最終產生離開的念頭,是跟同事們去KTV。在這個飯後的保留娛樂活動裡,大家照常唱歌跳舞。一位男同事偷偷拉我的手…… 天哪! 這是學校的老師啊! 真噁心……我幾乎是跑回家跟我爸爸說起這事的。

每個禮拜都要坐2個小時的長途大巴車往返於單位和孩子之間,時間一久,身體也就出狀況了。有一天,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面癱了。現在有理由了,於是,這次,我真的離開了體制。

回重慶開了一家動畫工作室,孩子慢慢長大,收入也開始變得穩定了。

而創辦現在這家兒童藝術教育機構,是緣於給孩子找藝術類的培訓機構時候碰到的困難。看了一圈培訓機構,很多畫室教畫畫的方法還跟我在老家那家畫室差不多。我和我丈夫知道孩子的藝術教育不應該只是畫畫,藝術可以成為他們探究世界的手段。

很幸運的是,在想做教育時遇到了我現在的團隊。他們年齡比我小很多,85後,95後,我們談到教育的時候,大家都能感同身受。我小的時候,中國就在搞素質教育;二十年過去了,到這些95後的孩子的童年,比我們有更多的是培訓班、奧數、作文、鋼琴、美術、各種比賽各種考級。我們的童年是被父母忽略的,現在孩子的童年是被父母過度關注被各種培訓機構填滿的。比起他們,我甚至覺得我的童年是幸運的。

現在我女兒在讀小學4年級,她很喜歡看書。宇宙、歷史、哲學,只要是她自己感興趣的,我都給她買了放入她的書架。她沒有學習奧數,不進考級班也不參加比賽。我希望她的童年是自由的。

瑤瑤,借由這次給您回信的機會,我居然從幼年開始梳理了自己的人生。小時候覺得長大應該是像隔壁家讀初中的那位哥哥一樣,高中時覺得長大應該是25歲結婚後的樣子,25歲跟朋友聊,30歲必須得結婚。今年我42歲,人生怎麼才剛剛開始。不管在體制內體制外,不管是不是演出者或自由職業者,我們都應該努力把生活過成我們想要的模樣。

雲朵

寫母親

是一個持續的共同寫作項目。

原文刊登於卷入式實踐https://mp.weixin.qq.com/s/JI8h_bnLsWV32GKQFPKf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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