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凡人 ──Nicole Krauss妮可‧克勞斯《愛的歷史》

《愛的歷史》,Nicole Krauss妮可‧克勞斯著,via 誠品線上

夏娃初嘗禁果之後,和亞當離開了伊甸園,天使降落人間。那顆誘惑的、美麗蘋果核卡在亞當的喉嚨中間,使他說的話語改變了音調,說出來的和心中所想的不太一樣。

「第一個女人或許是夏娃,但第一個女孩將永遠是艾瑪。」若夏娃引起的是亞當炙熱的火與混亂,艾瑪只是艾瑪自己,一個被男孩遇見的女孩,一個遇見男孩的女孩,那時她還沒開始流血呢,纖瘦的身體也還尚未因劇烈變化,而顯得不大協調,儘管那也是自然而然地不大協調。比起夏娃,艾瑪的狀態更接近天使而非凡人。

「天使廣愛凡人,對象雖然廣泛,愛意卻沒有因而稍減。只有偶然之時,有個天使會發現自己有些缺陷,讓她墜入了愛河,她愛的不是廣泛一群人,而是某個特定對象。」

《愛的歷史》這樣寫。男孩和艾瑪遇見之後,就要開始離開伊甸園,還不知道此後將有分離、思念、忌妒等諸多痛苦在未來等候著他們。

在妮可‧克勞斯聲音清脆乾淨的《愛的歷史》中,艾瑪有一頭黑髮,兩個門牙之間有裂縫,她正執著於解開一個秘密,關於書中的另一本同名書,李奧‧葛斯基的《愛的歷史》。在這本書裡面的另一個艾瑪,她的左乳上有一道疤痕,在波蘭戰役開始之前幸運地被送到了美國,她是一個被男孩遇見過的女孩,而那正是故事裡一切的開始。

一九三九年,德國入侵了波蘭,和蘇聯聯手之下,在一個多月內占領了全境,英國和法國隨後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由此爆發。那一個多月的波蘭戰役,是一場全面戰爭,攻擊和傷亡不僅發生在軍隊與軍隊交鋒之時,而且也遍及於平民與平民之間,軍機朝逃竄的難民掃射、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幼死傷慘重,波蘭境內的德裔平民遭受私刑復仇,軍隊又復仇回來屠殺波蘭人,仇恨和恐懼蔓延在空氣之中。

妮可‧克勞斯如何書寫這段沉重的歷史呢?哀痛已經像一塊石頭長久以來壓住人的心。在一次訪問[1]中妮可‧克勞斯提到,她認為人是由「過去」所形塑,從長輩的話語、從民族文化所形成,那些看似過去的歷史事件都不會真的過去。書裡的李奧‧葛斯基永遠帶著「劫」以渡餘生,來到美國後他也背負著那段年輕歲月的記憶和哀痛,像歷史的活化石一般存活著;小艾瑪、鳥弟和她們的母親,則活在對亡父的想念之中,小艾瑪會搭著父親的帳篷、想著如何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她待在那個充滿父親氣息的空間中活著、長大。

對妮可‧克勞斯來說,和歷史一起生活或許也是這樣,她選擇寫下的,是在大歷史的布幕前,活下來的凡人,活下來的人如何繼續面對剩下的人生?

懷孕而來到異地生子的艾瑪、有一個不知道自己存在兒子的父親、保存朋友遺稿並以自己之名出版的教師、為丈夫掩護、而不惜說謊的作家妻子……他們各有著缺陷,自負、謊言、懦弱或不忠、「天使的缺陷」,然而我們也在書中理解到,這皆是源於愛,因為對某個對象墜入愛河,使得天使終於成為可愛的凡人。

猶太裔的妮可‧克勞斯也作為活下來的人的後代,她的祖父母分別來自匈牙利、白俄羅斯,後在以色列相識後移居美國,外祖父母則來自德國、烏克蘭,移居英國。他們的流離和移動,是大時代中諸多無名無姓者的縮影,這樣的家庭環境形塑了妮可‧克勞斯的養成。書中的主角小艾瑪也有這樣難以釐清的身分:「她的血緣可以畫出十六種圓餅圖,每一種都是對的」、「舌頭上七種語言的結晶」。

血緣的、語言的、歷史的、國家或文化的,這樣的複雜性,原本極有可能令人頭昏腦脹,然而在《愛的歷史》中卻渾然天成地交織在一起,在故事的最後小艾瑪和老作家相遇,形成一幅跨時代、跨語言、跨國籍的動人畫面。也讓我看見在眾多有的沒的區別與差異之下,其實人共通流動的情感 — — 關於愛。

那或許便是在戰爭、死亡、流離這樣的大歷史之下,另外一個可與之對抗的一部「愛的歷史」。

這部愛的歷史,在書中並未被完整揭露,然而從透露的幾個篇章,已經可以看見妮可‧克勞斯迷人的想像力,及直搗核心的洞察力,

比如說她寫沉默時代,:「人類最初的語言是手勢。這種從手中流瀉而出的語言一點都不原始,手指和手腕精細的骨頭能做出源源不絕的動作。現今我們所說的一切,全都可以藉由這些手勢來表達。……因為發生誤解的次數太頻繁,久而久之,道歉的手勢演化成一個簡單的姿勢,只要伸出手掌就表示:原諒我。」描述不言語之時,更深邃豐富的情感層次。

玻璃時代:「這是演化過程中的一種修正。玻璃時代為人類關係注入一股新浮現的脆弱,而培養出了同情心。……長久以來,這種對身體的幻覺﹙認為身體的某個部分是玻璃做的﹚顯得好真實,現在終於慢慢消逝退化,像極了我們不需要、卻放棄不了的習慣。」以身體感知精準地形容愛上一個人時害怕且多容易受傷的幽微情緒。

或是繩索時代:「曾有一時,人們常用一條繩索指引字句,不然它們在邁向目的的途中,說不定一不注意就迷失了。害羞的人在口袋裡擺了一小束繩索,高談闊論的人同樣也需要繩索,因為很習慣讓別人無意間聽到自己說話的人,在某人面前卻經常不知道如何表達。使用繩索時,兩人之間的實際距離通常很短;有時距離愈短,兩人愈需要繩索。……」那樣因為接近而迂迴繞來繞去的溝通,我們經常在經歷。

在妮可‧克勞斯筆下,「愛」是一長串歷史,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愛可以是如此悠長的事。然而歷史並非存於過去,而是從未消失。沉默的,脆弱的,尋找話語的這些都是「愛」的樣貌,記憶於身體裡面,這份「愛」的本能也好,歷史也好,從未真正畫下句點或消失。即便所愛之人不在了,仍會以各種方式存在在世界上,也許是一封信、一張照片、或者一本書。

書中書不只有一本,故事裡的角色們幾乎都有一本與自己的生命緊密相連的作品,除了《愛的歷史》之外;小艾瑪為了想成為像父親的人札記了一本《如何在野外生存》;鳥弟則獨鍾於《猶太人思想》小紅書並認定自己是彌賽亞;以撒‧莫里茲寫有《補償》;李奧‧葛斯基在封筆五十七年後,又開始書寫自己的生命故事《述說一切的種種字眼》……

《愛的歷史》又有三個語言的版本,牽連起三個愛情故事和國家文化,意第緒語的版本紀錄了因戰爭而分離的李奧與艾瑪青梅竹馬的愛戀,西班牙文的版本見證了孤獨流離的茲維在智利遇見蘿絲而後得以安頓的生命;英語的版本則是一座橋,牽連起失去丈夫╱父親的兩個家庭。

這七本書﹙若不同語言算不同本﹚缺一不可,他寄託了每個角色的情感,並扮演著連接起人與人之間的橋樑,讓兒子看見父親,讓女兒被命名、讓陌生人相遇。對書本的愛,以及以書本傳遞、見證的愛,都是推動故事情節前進的重要元素,在《愛的歷史》中的角色,全都「因為一本書而改變了生命的一部分」,這或許是這個故事令我愛不釋手的原因之一。

當一個人開始書寫,無關寫得好或壞,當一個人因為閱讀而感動,也許因此行動,有些事就已經悄悄不同,然而我們無從得知在寫與讀之間,命運的齒輪是如何被移動、切換。書本不知不覺變造了我們,或者該說,讀過書本後的我們,創造了不一樣的自己。我想起第一次窩在棉被裡,開著手電筒閱讀金庸小說的深夜,也想起將心愛的《夜曲》打上蝴蝶結送給心愛之人的心情,或者是走在臺北街頭,想起多年以前抱著《傷心咖啡店之歌》嚮往、想像著城市的自己。

翻開《愛的歷史》則是我近來最美好的閱讀經驗,我數度在「希望不要太快讀完」和「停不下來地讀」與之間搖擺,最後仍是在兩天內稀哩嘩啦地讀完了,並在接下來的好幾天中不時想起,回去翻閱其中的細節。好不容易正要合上這本書之前,我的目光又被一個詞所挽留:

墜入愛河

我想像天使如何縱身一躍,就此成為可愛的凡人。在讀這本書時,我們心中,是否也都有一個專屬的名字,在亞當的蘋果核往下彈跳又回到原點之時,呼之欲出 — —

[1] 〈Nicole Krauss Interview: We Create Who We Are〉: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WrCIY3T8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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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怡安 Yian Chen
組裝式單人房

有幾個房間,分別住著詩集、後背包、音響與畫筆。詩集《安好》《我和我私奔》。IG @yian0705 / Email:yian0705@gmail.com